第六十七章

    见林仙儿发笑,少林众僧怒不可遏,心湖沉声道:“心鉴为女色所迷,犯了清规戒律,自领死罪,阁下作为梅花盗此案的主犯,至今还不知悔改,真是无可救药。”

    林仙儿却道:“难道心鉴留书,只说我是梅花盗?他就没有提起什么别的人?”

    心湖道:“他本就是受你诱惑驱使,为你盗书,根本不知你在山下的作为,直到得知你作为梅花盗一案的主犯被抓,才知道自己助你做下了多大的罪业,还能再提起什么人?”

    林仙儿走到门檐下,掸了掸身上的积雪,笑道:“我不明白,你们都说他是因为我,才犯了戒律,如果他对我的感情当真这样深,已经胜过和你们师兄弟一同修行的情义,情愿触犯少林的铁律也要帮我,那他怎么舍得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的头上?他既然决心一死,为何不干脆把罪名顶下来,为我谋一条生路呢?”

    心烛和尚冷冷答道:“他既然已经决心一死,那便是将所有名利恩怨都放下,也看破了女色迷相,留下证词,好教你这个罪魁祸首伏诛,也算他最后做的一点、对得起少林的事了。”

    心灯和尚自从得知心鉴的死因,心中痛悔未曾阻止对方堕落,也越发愤恨于林仙儿的行径,当下怒道:“你真是狠毒至极,他是为你盗取经书,你竟然还想让他将所有罪责一并顶下,带入九泉之下?!”

    林仙儿笑吟吟道:“我倒是觉得狠毒的另有别人。你们竟然就这样相信了这封遗书,没有亲耳听见心鉴承认,便认定是自己的师弟沉迷女色,犯了大戒,还为此自杀?我若说——自己从未见过心鉴大师呢?”

    心眉从怀中掏出用蓝布包裹好的经书,动作轻柔地展开包裹,递给心湖,心湖方丈见了连忙双手接过,另外三位僧人也都上前来看,连一直沉默的心树和尚也上前亲眼看过,确认了是寺中失窃的经书。

    几人齐齐念了声佛,心眉转向林仙儿,厉声道:“这是我少林失窃的经书,就在你的床榻下搜到,同时搜出的还有各家失窃的珍宝,你在兴云庄中布下陷阱,要害李探花身边的这两位姑娘,还要将他诬陷为梅花盗,替你们一伙人顶罪,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难道要狡辩自己一无所知吗?!”

    林仙儿看都没有看心眉等人手中的证物一眼,承认道:“是,这些东西是藏在我这里,我收了赃物,自然不干净,但那些丧命的女子难道是我杀的?我是一个女人,就算真有这份心,也做不到。”

    心湖方丈道:“你的意思是,梅花盗是个男人,你只是替他做事?”

    林仙儿嗤笑道:“不,我从不为任何人做事。只是这江湖上爱慕我的男人数不胜数,他们为了讨好我,什么都能拿出来,财帛动人心,我也喜欢这种被人奉承爱护的感觉,所以并不拒绝和他们往来,世人大可说我风流浪荡,但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心烛黯然道:“你想说,心鉴是其中之一,真正的梅花盗也是?”

    林仙儿缓缓摇头道:“我说了,我从未见过心鉴大师。”

    心眉道:“那这些经书你是从何而来!”

    林仙儿眸光流转,看着神色各异的少林僧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心湖身上,面上的笑意忽然变得诡异起来:“我若说,这些经书是你们心湖方丈给我的呢?”

    众僧顿时齐声呵斥起来:“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你这妖女竟敢攀扯心湖师兄!”、“你害死心鉴犹嫌不足,竟还敢污蔑我少林掌门!”

    林仙儿被他们这样怒气冲冲地指责,没有半点畏惧,反而笑得前仰后合起来:“为什么不可能?心湖方丈就拿不到经书吗?他的武功在你们之中是最高的,若他用少林武功突然出手杀了心鉴,伪装成自杀,你们难道能认得出来?你们师兄弟相处多年,认得彼此的字迹,伪造一封遗书想来也不是难事,心鉴一死,少林内部失窃的事有了交代,再把罪责都推在我的头上。”

    她的眼中忽然含泪,似有哀怨无限,脉脉望着心湖道:“你好狠的心,若不是你决心要牺牲我,我怎么会把你说出来?”

    一时间,心烛和心灯都惊疑不定地看了心湖一眼,连心树都皱起了眉,他们查了经书失窃前后进入藏经阁的人,每一次都吻合的人,除了心鉴外,的确还有心湖方丈,只是他和心眉都觉得心湖为人绝不至于行此等事。

    可若真的是心湖......

    心树望着同修的各位师兄,看着他们从激愤到沉默,一时间心血涌动,旧日的阴影轰然翻开了重重尘封,和面前久违的故人一同扑面而来。

    他念了这么多年的经书,想要放下执着,开解自己,可往事依旧历历在目,未曾消弭分毫,那种跗骨的悲痛寒凉,依旧让他时时缠绵病榻,不得解脱。

    那高坐金殿的天子,满朝垂首不言的臣子,冤死无声的百姓,萧然弃官的同僚,还在他的旧梦里挥之不去。

    重重宫门,重重殿宇,入目都是繁华,掩埋多少白骨?而在远离繁华的地方,还有多少生灵涂炭?

    他已经躲到了少林寺这样的清净地来修行,只望着余生青灯古佛,能常在佛前诵经,度亡魂超生,祈愿这红尘无尽劫后,无穷痛苦的尽头,有极乐彼岸,佑善人永不再落入这滚滚红尘。

    没想到,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乃至于这青山古寺,到头来还是逃不出相似的故事,一遍遍在人心利益里倾轧上演。

    还有在此间浮沉、斩不断心魔的自己。

    在疑心心湖也卷入此中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拼得他们二人同归于尽,也要把这件事瞒下来,决不能让心湖认罪,毁了少林寺千百年的清誉。

    哈。

    他该这样想吗?

    我佛如来是这样教诲世人向善的吗?少林寺的名声胜过冤死之人渴求的公道吗?君父的圣名高过天下百姓的性命血泪吗?

    他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可还是生出了这样的念想,并在意识到这样的可悲后,下定了决心去做。

    为了少林寺,为了寺中与自己同修的师兄弟子,为了少林寺在武林中的正道地位,出了一个心鉴已经惹人非议,怎能连方丈都和梅花盗扯上关系?

    若少林的声名受损,如何对得起当年收留自己的师父和列位祖师?

    他总要做个取舍。

    哪怕为此自责痛苦、心生死志,可为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也得做出这个取舍。

    心树的目光低垂,他知道有一个人在看向他,也知道对方一定猜到了,以自己的为人会做什么。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动摇不了君父的想法,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的本心,连自己都渡不出这人心苦海,又能渡谁超生?

    一十四年,空对三藏经文。

    心树的面色煞白,捏着佛珠的手隐隐颤抖起来,他身边的弟子以为他是惊怒所致,害怕他病体孱弱,受不得打击,上前扶住了他。

    看着身边弟子暗藏惶恐的面容,心树冷汗涔涔的手不再颤抖,反而安抚地拍了拍这小弟子的手臂。

    心湖方丈却没有动怒,他看着林仙儿,淡淡道:“若是老僧,根本不必这样做。”

    林仙儿应道:“哦?”

    心湖道:“老僧自幼出家,在少林寺中修行了一甲子,藏经阁中的藏书,看过泰半,能记大概,纵有记忆模糊了的,只要再看一遍,就能写下全本,真要送予阁下,何需再冒险盗取经书?”

    为了自证清白,他将手中一本经书翻开,交给心眉,当即背诵起来。

    这清癯老僧语调悠长,随着他不急不缓的诵念,身周气象隐隐与环境相合,沉静寂然。

    林仙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等他一字不错地背过一大段,才开口道:“方丈大师好记性,难怪能成为少林寺掌门,确实有常人不能及之处。”

    心眉已经忍无可忍,挥手招令弟子道:“去把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妖女带下去!等各位苦主家人到来,就交于他们做个交代!”

    林仙儿高声道:“且慢!各位大师,方才我说是心湖方丈杀人嫁祸,你们是不是拿不出反驳的证据?”

    心烛嗤笑道:“怎么,你现在要说,其实盗书的人是我?我没有师兄这样的本事,修行也浅,就无法自证清白?”

    林仙儿道:“大师,你说自己无法自证清白,可我与心湖方丈有什么区别?适才我一人之言,你们便疑心相处多年的方丈大师,现在就凭一封遗书,你们也认定了我是这许多案子的主谋,我又从哪里自证清白呢?”

    “难道只有心湖方丈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

    心湖缓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纷杂的情绪,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说,不要再玩弄话术,捉弄我等。”

    林仙儿叹道:“方丈大师,我知道各位对我的成见极深,因为心鉴的死,他虽然犯下大错,依旧和你们有十多年的交情,他又是自戕谢罪,人死债销,我自然就成了各位眼里的妖女,连带着心鉴的死都记在我头上,这时候,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会觉得是推脱狡辩,若我不先以心湖方丈的身份地位,动摇各位坚定不移的想法,接下来说的话,你们又如何能信我?”

    心眉之前就和顾绛谈过,林仙儿远在江湖,心鉴极少下山,他们之间要联系还必须有一个渠道,而且心鉴身为少林弟子,对寺中戒律自有敬畏之心,林仙儿裙下之臣众多,哪个名门世家没有独一份的传承?何必非得和少林过不去,惹火烧身?他们之间应该还有一个人,一个真正想要少林秘籍的人,这个人是谁,他们也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证据。

    这也是心眉千里迢迢将林仙儿带到少林的缘故。

    见林仙儿终于不再东拉西扯,心眉的怒气稍退,冷哼道:“你若说的是真话,在场的所有人自可作证。”

    林仙儿点头道:“好,那我就从头说起。”

    千般恩怨,万般纠缠,几多沧桑寥落,经得住从头道来。

    阿飞听林仙儿说到自己生来贫苦,早早没有了母亲,父亲病重无处求助,当了家中最后一点东西去给父亲买药,才遇见了龙啸云,不自觉间抿紧了嘴角,被冻得发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呼吸越发沉重。

    顾绛瞥了他一眼,含笑轻声道:“她果然对付这些江湖人士、名门大派自有一套手段,路上一直说冷、说累,现在倒是风也不怕、雪也不怕了。”

    李寻欢道:“站在这儿,四下通透,虽然没有片瓦遮头,却比在高墙之内更让人安心,绝没有人藏身暗处。能够混到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游走在那么多人之间,不是光有一副相貌就能做到的,这位林仙儿姑娘心计颇深。”

    林诗音叹道:“以她的出身和人才,想要出人头地本无可厚非,可惜走错了路。”

    顾绛笑道:“以她的样貌、头脑,若只是为了钱财势力,大可以找个游龙生那样的人嫁了,游龙生上无父母亲长,下无兄弟姐妹,还有藏剑山庄的偌大家业,本人单纯好哄,要拿捏他再容易不过,林姑娘若嫁给他,不出三个月,就能接过藏龙老人留下的所有人脉、物力、武功,成为藏剑山庄真正的主人,游龙生不过是她手里的一把刀,她就是让游龙生为她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身边几人齐齐看向了他,顾绛悠悠道:“她有无数次机会走这样的路,可她依旧选择了去做梅花盗,因为她要的不仅仅是钱和权,她就喜欢这种玩弄人心、鼓动欲望的生活,不仅仅要利己,还要损人才痛快,哪怕无法利己,能损到旁人,也算不亏。”

    她从来都知道什么是虚华,什么是真情。她恶劣的性情,骨子里自虐的疯狂,让她可以在天下所有男人面前把衣服脱下来,唯独在阿飞面前裹得严严实实,似乎只要阿飞触碰不到真实的她,她就可以把阿飞和这份真情装在她童年的破败小屋里,想着哪怕自己一无所有,只要愿意回来,依旧会有一份虚华散尽后的真实托着她,不至于让她跌得粉身碎骨。

    那也是阿飞割舍不去的小屋,屋子里曾经住着他的母亲,后来是和他母亲相似的林仙儿,他以为林仙儿会像白飞飞一样,放下过去的一切,他甚至放弃了剑,也想要追回人生中的爱和温情,却只是在谎言和迷梦中沉沦。

    阿飞终究有梦醒的一天,在第一次匆匆被迫离开了母亲后,他要第二次主动从精神上告别这份眷恋,成长为一个大人。

    而当这个幻梦破碎,最后一点真情也流失,林仙儿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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