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心湖方丈长叹了一声,没有对这桩恩怨多做评价,只是道:“林檀越的意思是,梅花盗之事林仙儿和龙啸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林诗音抹去面上泪迹,缓了缓情绪,回道:“是,当夜我与邀月,还有这位阿飞少侠,都见到了梅花盗,邀月和他周旋时,那梅花盗亲口吐露,我三人都可作证。”

    心湖方丈点头道:“你等牵涉其中,互相推诿,都不可全信,但林檀越本与此事无关,她的话老僧认为可信,各位师弟以为如何?”

    心眉、心烛、心灯、心树四人都赞成心湖的说法。

    林仙儿眼眸一动,开口道:“我并未推脱自己无罪,这件事我的确知道,龙四哥也知道,林小姐说的不假。”

    她看向木头人似的龙啸云,有些哀伤,却故作一张冷脸道:“四哥要把我推出去,我却不全怪你,你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百晓生推了龙啸云一把,推着他走进门内,示意一旁的少林弟子将人带走:“你真是不死心,到了这一步,还想把老夫拖下水,那梅花盗可未曾提过老夫。”

    林仙儿歪头看着他道:“他不过是底下做事的人,能知道什么?而且你的确不怎么过问梅花盗的事,你只想要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而已,说到底,我和龙四哥都是为你奔忙。”

    百晓生睨了她一眼,冷声道:“凭你一人,胡乱攀扯,之前还说心湖大师才是主谋,现在又说老夫是主谋,世间事哪能由你说了算,你总得拿出证据来。”

    林仙儿似乎一直就在等他这句话,听他这样问,并不立时回答,反而气定神闲地打量起了百晓生,像是终于把猎物按住了的猫儿,不急着杀了对方,非要看他百般挣扎自救,自以为逃出生天,才一口咬死猎物。

    见林仙儿神色如此,百晓生心中暗道不好。

    林仙儿眼含戏谑地看着他:“没关系,我知道男人都是这样的,无论脱了衣服是什么样的性情,穿上衣服后就又是一派冠冕堂皇,可我还记得你脱下衣服时的样子,包括你身上的印记,你背后的伤疤,你胸口的胎记。”

    她看着百晓生铁青的脸,忍俊不禁:“你想把我甩下,当初就不该在我面前把衣服脱下来。”

    心湖等人听得都垂首念起了佛,林仙儿却不管他们的反应,柔声哄逗道:“心湖方丈可以自证清白,你也可以,只要你脱下衣服,我若说错你身上的任何地方,都算我污蔑你,好不好?”

    百晓生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一众少林弟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走到百晓生面前,将罪名已定的龙啸云点住穴道,带往一边,也隐隐拦住了百晓生的后路。

    百晓生冷笑着径直走上了台阶,向着心湖方丈走去,俨然一派清者自清的模样。

    龙啸云没有反抗,只是在路过李寻欢面前时道:“寻欢,对不住。”

    李寻欢剧烈咳嗽起来,他望着不远处的寺庙殿宇,怅然道:“大哥,你我终究是结义兄弟,我能活到今天,都是你的恩情,所以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怪你。”

    龙啸云的面部微动,像是愧疚,又像是更深的痛苦和愤怒,李寻欢恍若未觉,只道:“当年的事说到底,是我的错,包括诗音悔婚之事,你难以释怀,其实也该怪我——我是知情的。”

    此话一出,龙啸云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身边的僧人流露惊色,连走在最前面的百晓生都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李寻欢自嘲一笑:“所以是我对不住你。李寻欢薄情负心在前,忘恩负义在后,这样的人物实在不值得你如此挂心。”

    未及龙啸云回话,一直悠哉旁观的顾绛忽然开口道:“若要这么论,龙四爷第一个怪的人该是我才对。”

    见龙啸云茫然看向自己,他笑道:“我以为龙四爷在听到我的名字时,就明白过来了呢,还是说您已经忘了?”

    说着,他念出了一句龙啸云毕生难忘的话:“今闻李园林氏小姐才貌双绝,故来相邀,月下从游,归期不定,勿寻。”

    “故来相邀,月下从游。”

    “邀,月。”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将十年前的一幕幕与今日的一切联系在一起,打开了那把让他始终无法想明白的锁。

    突然被劫走的新娘,留下的字条,桂香小院里独居的美人,躺在院中难以起身的妇人,独自萧然归来却毅然悔婚的诗音,她口中那个带走自己的姑娘,兴云庄外言行气质那样熟悉的怜星,再次出现、容貌分毫未改的邀月。

    她掀开帽子,含笑看向自己,说:龙庄主,十年不见,风采依旧。

    十年不见,风采依旧。

    龙啸云忽的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原来所有疑问的答案就在谜面上。

    原来他曾离那个答案那么近,近到他只要向前一步,就能得到真相,可他依旧一次次错过了。

    错过了,错过了,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一场错误?

    从他踏入李园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场大梦,梦中的神女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她清静愔嫕、似近实远,她眷恋的是怀王,而他不过是向往着美梦的痴人、愚夫。

    就在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时,百晓生豁然暴起!

    他从来以智者的身份行走江湖,没什么人知道他博览群书,得以窥见各家武学精髓,自身的武功修为也极为惊人,身形快如闪电,在众人分心他顾时,扑到了林仙儿面前,五指成爪,抓向林仙儿的咽喉!

    林仙儿纵然巧舌如簧,到底武功不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连抽身后退都做不到,眼看着就要被百晓生一招扭断咽喉,带着她满肚子的秘密一起死去。

    “住手!”

    心湖方丈一声怒叱,声若洪钟,震得全场众人心血沸腾,头脑嗡嗡,连百晓生的动作都慢了一瞬,心湖方丈已经到了百晓生身后,一掌拍向他。

    少林方丈的修为何等深厚,这一掌含怒出手,更是毫无保留,势若雷霆,百晓生知道厉害,也不与他硬拼,只忽的探身一窜,躲闪到了林仙儿身后,将她往前一推,显然要以林仙儿为盾,挡住心湖这一掌。

    林仙儿纵然该死,也决不能死在此刻,死在心湖方丈手里,在少林寺所有人的面前。

    心湖方丈只有撤掌,躲开林仙儿去抓她身后的百晓生,可就在他回气闪身的时候,身边一脸惊魂未定的林仙儿忽然笑了,她侧身一掌打在了心湖方丈的背心!

    百晓生的手如铁箍一般,扣在了心湖方丈的咽喉上。

    林仙儿笑道:“各位!请住手吧,如果你们还想要心湖方丈的性命。”

    一起一落间,原本争锋相对的两人,竟联手抓住了心湖,情势立刻倒转!

    心烛和尚骇然道:“你!你们!”

    百晓生看着被打伤的心湖方丈,叹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可林仙儿落在你们手里,现在她又字字句句逼着我,我若不救她离开此地,她焉能让我安生?”

    心湖方丈用力喘息着平复伤势,怆然长叹道:“你我数十年的交情,没想到,竟然有今日。”

    百晓生道:“其实我只想看一看少林寺中的藏书,奈何我们数十年的交情,你也不愿网开一面,可见交情两个字,到了这种触及你我利益的底线时,也是不作数的。”

    心湖方丈苦笑摇头,而后厉声对众人道:“比起少林寺的清誉、铁律,我们的交情不算数,我的性命也不算数!今日决不能让梅花盗走脱!”

    心树等人眼看着方丈为人所制,纵然都想把百晓生和林仙儿立毙当场,还是顾忌着心湖,不敢妄动。

    林仙儿娇笑道:“您有就义的决心,可少林寺的方丈不只是心湖和尚,我早就说了,你的性命在他们眼里比山下几个不知名的女子贵重得多,今天就算让咱们走,顶多是奸贼狡诈,日后还能算账,可要是逼得少林方丈丢了性命,少林寺才是真颜面扫地了。”

    她当即扬声道:“大哥,你先走吧,虽然你说了我许多坏话,但我确实不怪你,你快走吧!”

    百晓生也不阻拦,只看着四周僧人的脸色,看他们松开了龙啸云,在心湖连连的骂声中,在李寻欢和林诗音的沉默中,龙啸云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

    但龙啸云终究不明白,在他走到山门外时,忍不住回头看向了“邀月”道:“你到底为什么?”

    顾绛摸着自己顶着的这张脸,不答反问道:“若你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你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天下第一的容貌才学,还有少林寺一样的势力,这样的你再去索求一个不爱你的人,逼得对方抛家舍业,无处安身,如果李寻欢不再是高门探花,文武风流,而是一个样样不如你,甚至在你手下为奴为婢、生死都由你掌控的仆从,你觉得今日的局面会有所改变吗?”

    这是龙啸云十年来所求的改变,这份地位颠倒的谜题,谜底,也一直就在谜面上。

    同样是救命之恩,同样是两情相悦和一方强求,若回报这份恩情,世人便觉负心薄幸,若坚持自己的感情,世人又觉不知好歹。人人都说求一颗真心、一片真情,可一旦包裹上容貌、地位、武功、道义,也有了高低之分。

    “勉强相从,分崩离析;孤注一掷,生死相许。”

    说到这里,顾绛笑叹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人啊,人啊——”

    叹声未止,刀光已起。

    没有人看清李寻欢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

    小李飞刀已经插进了百晓生的咽喉。

    明明他就躲在心湖身后,身形几乎完全被心湖遮挡住,依旧没能逃过这分毫之间的一刀!

    一刀命中,便见生死。

    百晓生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寻欢,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漏气似的喘息声,血沫从他的咽喉和口中溢出,瞬间将他和心湖方丈都染红。

    心眉等人急忙冲入场中,要护卫心湖方丈,抓住意图逃走的林仙儿。

    百晓生松开了扣着心湖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咽喉,他挣扎着踉跄了两步,目光最终落在了林仙儿的身上,嘶笑着,用最后的力气一掌落在林仙儿的头上!

    心眉等人只顾着查看心湖方丈的伤势,倒是一个青年和尚突然推了百晓生一掌,让他最后一击打偏,没能取她的性命,只是五指如刀,刮过林仙儿的脸,让这张如仙似魔的绝艳面容上,立时划下了五道血痕。

    林仙儿剧痛之下惨叫出声,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只见满手鲜血,顿时发了狂,扑到百晓生身上,一把抽出他咽喉上的飞刀,双手紧握着,一刀一刀,用尽全力反复捅在百晓生身上,起初还听见百晓生细微的喘声和笑声,混合着利刃切入血肉的声响,和林仙儿疯了似的叫骂声。

    渐渐的,百晓生再无声息,林仙儿依旧恨恨不已,简直要把他的尸身剁成肉泥。

    那推了百晓生一把,救了林仙儿一命的僧人被她的情态骇得不轻,良久才颤声道:“他,他已经死了。”

    林仙儿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放下手里的小刀,用百晓生还干净的衣物擦了擦手,来整理自己的发狂时散乱开的头发,抬头看向这僧人,正是之前来迎接心眉的守门僧人,她嫣然一笑道:“小师父,刚才谢谢你了。”

    可那僧人没有像以往所见的那些人一样流露惊艳亲近之意,反而一脸惊恐地看着她,连连后退了几步。

    林仙儿蓦然醒悟过来,摸向自己还在流血的脸。

    一旁的心树看着这一幕,怔怔叹道:“功名利禄,俱是幻梦,红颜绝色,终究白骨,阿弥陀佛。”

    众僧齐齐随之念诵道:“阿弥陀佛。”

    林仙儿看着这些垂首的僧人,看到他们眼中的痛快、悲悯、无奈、惊惧,而在他们身后,龙啸云早已抛下她逃走了,林诗音侧过身去,不忍看着这幅惨状,李寻欢在低声安慰她,铁传甲虽恨她的行径,到了如今,也面露些许恻然,阿飞更是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有那做绝色女子装扮的男人,依旧平静淡然地看着她,像是看一朵稀世的花开,一阵狂风来,花又无声落。

    花开花落,岂非常事?

    一点叹惜也无。

    林仙儿瘫坐在和着鲜血的雪泥地里,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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