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

    救援队终于把目光从人流密集的市区转移到这方鲜被问津的郊区。

    当印有五星红旗的直升机携带物质降落,为这一方人烟稀少的灾区送上丰富的物资与大量的救援人员时,之前呆在帐篷里的病患们都纷纷闻声跑出来,前前后后的拥挤在帐篷口,自发地为前来救助他们的救援队送上经久不停的掌声与喝彩。

    被钢筋串透胸腔的那个男人终于有救了。

    连被切断的半截钢筋一起被送进简易手术室,简单验过血型后,主治医生大喊问有没有人是AB型血,血包不够,需要有人为病人输血。

    祁寂想到自己好像就是AB型,正打算举手,不料,手才抬到一半,就被一旁的女医生一把摁下去。

    她强硬无比的挡到她身前,身姿瘦小,言语却足够伟岸道:“我是,抽我的。”

    “姐姐!不要!”祁寂听她这么说,神色着急的拽上她的衣角,想劝住她:“你是医生,等等你还要——”

    “——你俩都别争了。”

    临天亮时才被缝合好伤口的那个男人闻言,款款睁眼,从担架上一挺身坐起来,强势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争抢,“我来。”

    女医生愣了下,“你是AB型血?”

    男人边往起站边脱外套,“如假包换,假一赔十。”

    祁寂满眼崇拜,“哥哥,谢谢你——”

    男人扔下外套,路过她时摸了把她的脑袋,“——不用谢。保护大美女和小美女,是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撂下这么一句半正义半留情的言语,他没再过多废话,绕过她们,大步流星的走向那间简易手术室,让医生查验血型是否匹配。

    女医生意味深长的冲他离开的方向笑了下,自言自语道:“中国男人,就算平时再混蛋,真到危急关头,骨子里也还是有血性的。”

    祁寂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由昂头问她:“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她把手掌放在她头顶,胡乱揉了两把,“我好像听到脚步声了,应该是又有遇难者被送来了。走吧,小奇迹,我们也该回岗位上继续奋斗了。”

    短时间被三个人摸过头的祁寂抱住脑袋,“......”

    心中暗暗惆怅:

    这么天天被摸头她会不会以后长不高?

    率先往前走的女医生见她还愣怔在原地,抱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免失笑地又提醒一句:“小奇迹?”

    祁寂立马回过神来,小跑过去。

    “来了来了。”

    “......”

    自从救援队来之后,救援工作的效率就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其实那天晚上祁寂住进来的时候就发现,选择来这方度假村歇脚游玩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应该都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个人。

    可就算如此。

    这方简易的长条形帐篷还是很快就被伤残程度不一的伤患们占满。

    一时间。

    摩肩接踵,让她有点不知该从何下脚。

    恰好,女医生看出她的拘谨,没再把她留在身边,而是让她去帐篷外问救援队领物资给大伙发。

    本来以为无国界医生们带来的那些巧克力已经很难下咽了,直到发现物资箱里的食物也基本都是巧克力,和比巧克力更难下咽的压缩干粮,祁寂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抱起一把压缩干粮准备回帐篷里发给伤患们。

    跌跌撞撞地避开灰头土脸的人们往帐篷里跑,不等她跑近,就先听到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好,请问你们见过一个大概12岁的小女孩吗?”

    “大概这么高,中国人,很瘦,皮肤很白,眼睛圆圆大大的,说起话来——”

    祁寂循声抬眼望去。

    当看清楚正在找人的那个女人的面容的那一瞬间,她回抱的手臂就不受控制地松懈了力道。

    怀里的压缩干粮纷纷扬扬地顺着卸力的手臂往下掉,此起彼伏的弹在地面上,又落到不远处,最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就那么呆呆的站在原地,傻愣愣的盯着不远处明显沧桑不少的女人。

    片刻间,眼底就晕起滚烫的泪水,哽咽道:

    “——妈妈?!”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细若蚊蝇,可就算这样,不远处的高雨晴还是细心的捕捉到她的哽咽,扭头朝这边看来。

    漂亮妩媚的桃花眼与泪水肆溢的葡萄眼四目相对之时,高雨晴再无法按耐住自己内心翻涌滔天的情绪。她那么爱美、那么注重个人形象的一个女强人,眼下,竟然连鞋都来不及穿一个,就光脚踩在土石飞扬的地面上,踉踉跄跄地朝她飞奔而来。

    几乎是几秒钟不到的时间。

    祁寂就被蒙头摁进一方暖乎乎的怀抱里。

    高雨晴弯腰紧紧将她抱入怀里,炙热滚烫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打在她穿着的白大褂上,很快就洇湿面料,一直融化进皮肤里。

    她毫无形象可言的声泪俱下着,却是一句对她的抱怨都没有,只是约莫过了几分钟后,估计是发泄完心中的后怕与惊惧了,她这才抹了几把眼泪,拉开与她的距离,上上下下的开始检查她哪里受了伤。

    祁寂也哭得不行。

    除了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激动。

    虽然一直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其实爸爸妈妈一点事情都没有,是她自己在瞎担心,瞎给自己压力,可真当亲眼确认妈妈没事的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办法绷住独自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沸反盈天地朝她宣泄出深藏心底的牵挂与后怕。

    她就干站在那里嚎啕大哭着,任由她反反复复的扒拉她的身体,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确定除了被吊着的左手外,她再没有其他地方受伤,高雨晴仿佛劫后余生般再次把她拢进怀里,不停用手掌抚摸她的后脑勺,向她表达自己心里的害怕与内疚:“没事了...没事了,小奇迹,妈妈来了...这几天委屈你了,是妈妈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祁寂埋在她怀里狂蹭眼泪。

    一个劲儿的对她摇头,抽噎道:“不是的,妈妈...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爸爸呢?妈妈?爸爸怎么没——”

    “——爸爸没事,别担心他。”

    “那我怎么,怎么没有看到他?”

    “...小奇迹。”

    “我要去看他!妈妈!你带我去看看爸爸!我要亲眼——!”

    “——祁寂!”

    高雨晴见瞒不住她,偏过头去用手背擦擦眼泪,以一种格外无力的疲惫嗓音对她讲:“你乖乖听妈妈跟你说,别哭,也别闹,好吗?”

    祁寂愣了下,呆呆点头。

    心底弥漫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下一秒。

    这种预感就化作无比准确的言语,朝她席卷过来。

    “地震的时候,妈妈想进去找你,爸爸不让,说我跑得没他快,力气没他大,然后......然后......妈妈其实,也还没找到爸爸,对不起,祁寂,是妈妈骗了——”

    话都已经听到这里了,祁寂还有什么不懂的?

    无非就是爸爸当时跑进去想救她,却因为建筑坍塌的速度过于快,导致他到底进没进去、进到哪里了、有没有被救出来这些问题一概都变成了令人忐忑不安的未知数。

    这些未知数不仅在折磨着高雨晴,也在折磨着她。

    但比起没有用的泪意更先进入祁寂脑海里的,是今早临出帐篷时医生姐姐跟她说的那番话。

    以及,当初把她救出来时,卫以东跟她的保证。

    所以她难得的没有再哭再闹,而是头一偏,牙一咬,用视线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灰尘与废墟,坚定而倔强地对她说:“没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妈妈,爸爸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

    高雨晴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这么懂事。

    真的不哭又不闹,就安静又镇定地跟她说出这句话。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她没再多说什么,展臂再次抱住了她,闭了闭眼,于眼泪滑下脸颊时,自欺欺人地回了她一句:

    “对,他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相信。”

    “......”

    高雨晴并没有太大的事情。

    地震时她们恰好刚从露天泳池里出来,离建筑物还有点距离,因此,当祁连伟把她推到身后独自冲进地动山摇的建筑物中时,她只是眼睁睁地看到建筑物在眨眼间坍塌成废墟,跌倒在地上哭成泪人,而没有受到任何皮·肉伤害。

    现下,救援队带着丰富的物资过来,她也被安置到一间离她不远的帐篷里。

    祁寂挨个捡起之前掉到地上的压缩干粮,重新抱回怀里,正想跟她进她那间帐篷里去看看,却不想,还没走两步,又感觉地面开始细微而频繁地摇晃起来。

    不出半秒,她就判断出来——

    应该是余震。

    再顾不上什么七七八八的,她拉起高雨晴的手就撒腿往空旷的地方跑,不等跑到一半,猝然间又想起什么,她一把拉住一个跟她擦肩而过的救援队队员,眉眼慌乱的跟他说:“卫以东!”

    “卫以东还在废墟里!你们快去救他!!!”

    被她阻拦脚步的那个救援队队员不清楚卫以东是谁,停下脚步来问她:“卫以东是谁?是跟你们一起来玩的遇难人员吗?”

    祁寂连连摇头,染上哭腔:“不是!他是无国界医生!刚刚进去救人了!”

    “......这样啊。”

    “什么叫这样啊?!你倒是快点——”

    “——小鬼,不是我不想救。只是,医生、军人、警察和我们救援人员都属于非紧急避难人员,救人是我们的责任,但我们没有被救的义务——”

    “——什么叫没有被救的——”

    “——对不起,对不起,”

    恰逢此时,感受到余震的女医生从简易帐篷里跑出来避难,听到她们之间的争吵,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来,把她拉到身后,好脾气的对救援人员致歉:“孩子还小,不懂事,耽误你们工作了,不好意思。等余震过后,先抢救遇难人员,麻烦了。”

    她说完,还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救援队员扫了眼她身上的白大褂,看出她是医生,也没再发火,只浅浅回以一个同样的颔首,便跟她们擦肩而过,往废墟所在的方向跑。

    等他走后,女医生才回身去看她。

    祁寂早已满脸泪水。

    她不懂。

    不懂为什么卫以东为了救人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却在他切身经历余震时只能得到一句冷漠的、没有人情味可言的“非紧急避难人员没有被救的义务。”

    她也不懂。

    不懂为什么就连同为无国界医生的女医生,在听到卫以东可能出事的消息时,都仍然要求救援队员先救遇难人员,而不是卫以东,明明他跟她是一个队的,明明她跟他的关系那么要好啊......

    她是真的不懂。

    也是真的没有办法理解她们的做法。

    可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12岁的孩子,一只手还打着石膏不能动,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想,她一定不会跟她们一样这么冷漠,一样就这么放着生死未卜的卫以东不管。

    这一刻。

    她突然就好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

    这样的话,就不会在面临眼下这种情况时,除了生气和无力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至少,至少,她也可以为卫以东做些什么......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好......

    可就在这个时候。

    她忽然听到女医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小奇迹,”她说:“卫以东不是一个人进去的,peter和steve都跟着他呢,不会出事的。况且,我是不是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讲过?是关于卫以东的。”

    祁寂满脸是泪的望向她,抽鼻子,“什么?”

    “他曾经跟我们说过一句话:救人不是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地往上冲,而是在保证自己不受伤的前提下,有方法、有技巧的去救,如果一个救人者连自身的安全都无法保证,又怎么能够让被救者的安心?我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很对,你呢?”

    “他...他真的这么说过吗?”

    “骗人是小狗。小奇迹,我们要时刻相信卫以东会创造奇迹,毕竟他天天都从死神手里往回抢人,又怎么会在危急关头抢不回自己呢?对吧?”

    祁寂听后,良久才止住泪水。

    她脚踩在空旷无垠的平地上,头顶是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斜远处是为了冲进废墟里救人时刻整装待命的救援人员们,而正对面,是一字一句告诉她要相信卫以东会创造奇迹的他的战友。

    多种让人倍有安全感的因素全都融合杂糅到一起,令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不去相信她们,不去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总会有奇迹发生。

    而且,就是总会在她身边发生。

    “你说得对,”她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郑重其事地对她点头,不再惊慌失措,而是时刻坚信,“卫以东他没有那么脆弱,他是敢从死神手里抢人的人,是总会创造奇迹的人,我应该相信他。”

    女医生见她不再手忙脚乱,终于放下心来。

    她就站在她身旁,目空一切的望向不远处停止余震的废墟,与她一同默默祈祷卫以东的平安无事,“看着吧,他肯定一会儿就出来了,不仅一点事没有,还会带出几个遇难者来,然后臭屁的到处跟人开黄腔。”

    “他那不是黄腔。”

    “是吗?我倒挺希望他是真的在开黄腔。”

    “为什么?”

    “当他那人会开黄腔的时候,就说明,是我出现幻觉了,也就证明,面前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现实,只是一场梦。”

    “一场,我在和平时期做的杞人忧天的梦。”

    “一场,无事发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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