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

    傍晚,傅宅傅彩霞院中。

    枇杷树的花被秋风吹动,落下一朵又一朵。苏云野躺在树下的逍遥椅上,饮着不知何处打来的散酒。

    傅彩霞、陆砚尘、小核儿在一旁围桌而坐陪着他。本是如同往日一样合欢美好的场面,今日的氛围却异常地古怪,只有小核儿这个傻丫头感觉不出来。

    “霞儿,架了琴,奏一曲罢。”苏云野小饮了一口酒道。

    “好。”傅彩霞应道。

    “那我去取琴来。”小核儿起身颠颠儿地跑去取琴。

    琴取来被摆到石桌上后,傅彩霞浅拨几下试了试琴音,近些日子心绪烦乱,倒是许久不奏琴了。

    “先生?弹什么?”她问。

    “民间词调便可,我来唱,你来和。”苏云野道。

    “嗯。”话音落,傅彩霞便开始奏琴。

    前奏婉转,行云流水,本是优雅美好的调调。

    苏云野开始唱:

    “山河飘渺星宿引……锦装加身奉庙堂……俯立君前为君谋……一身才华共与君尝啊…………为君之心终葬红墙……为君之心终葬红墙……”

    随着苏云野的音调越来越悲凉,古琴发出“噔”的一声闷响,一根琴弦断开,傅彩霞的指尖被拉出血迹,洇在断开的琴弦上,滴在琴木上。

    “小姐!”小核儿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我去取药箱来。”边说边着急地跑开了。

    秋风吹落了枇杷花,落在苏云野的怀中,他的脸上已经多了些酒晕。

    “霞儿,尘儿,师生八载,我已经授之已尽,家中该立新坟了,先生也该回去守丧了。”

    二人并不蠢笨,苏云野说得什么意思他们再清楚不过。

    离别真是这世上极坏极坏的东西,他们心中痛苦至极,酸涩得泛起了泪花,齐齐跪下,道:“先生……”

    “我此生不为,独教出两个好苗子,已经满足了。只是——”苏云野躺在逍遥椅上,闭上了双目,眼泪也自他的眼角滑落。

    “只是,霞儿心思深,先生愿你此生不穿白衣。尘儿感情重,先生愿你不必等太久。计言不尽,谋诉不完,先生就先送你们到这里了。”

    两人流着泪,齐齐地朝着苏云野连磕三个头。

    八年前,先生来到傅宅,隐姓埋名,再未出过府中。在这院墙中偷偷教习傅彩霞一介女子学习天文地理,权谋政论,皇家决策……帝王该学的她一样没少。

    陆砚尘也跟着她沾光,只是某人志不在此,也无心参悟。

    也是自那年起,傅彩霞的小院中遣散了家仆,在这小小的院井中偷师学艺。这热闹的户部尚书府,这处院子仅剩了他们四人。

    自打先生甘愿待在这处院墙,苏云野、傅彩霞、陆砚尘便亦师亦友地相互依靠,思想同频。迅速地成为了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很多话不必说,他们自能理解彼此的苦涩。

    因而事已至此,二人不敢规劝,不敢挽留,甚至不敢说话,微风吹过,只敢落泪。

    翌日,太师死了,他在朝华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一具忠臣骨终究是枯死在了皇宫萧瑟凄凉的秋。

    苏云野也向傅父傅母辞行了。几人送走了苏云野,上午不用上课的日子变得清闲起来,终是曲终人散,落得个满腔落寞。

    傅彩霞没有要求爹爹再给她请先生,自然也再无人敢做她的先生。

    太师的死,先生的离开,整日不归家的爹爹。

    这朝堂真的乱了,愉都这池汤水的温度已经开始灼人了。摇曳高耸的大树之下从根儿上就开始腐朽了。

    她心里真的好堵,不知道是八年前嫡亲哥哥的死,还是如今形势下每个人都过得不好?或是自己身为女儿家什么都做不了的悲怆?

    她好几天没看书了,坐在书房里,浅浅的眯着了,梦到她的亲生哥哥——傅敬亭。

    他比霞儿年长十一岁,从小爱习武。

    在傅彩霞五岁那年。愉都下了好大好大好大的一场雨,那雨水打在身上都能打出红印子,打得人生疼,硬生生地下了好几个月。

    外面的积水高的地方甚至没到了一个大人的胯部,大家都在门口装了沙袋,摞起来防止自己的家被冲散了。

    但尚书府一向管道疏通做的好,若是在暴雨中一直呆在家中也无大碍,哥哥却冲着往外跑。

    他自幼就崇拜舅舅领兵打仗的飒爽英姿,喜欢舞刀弄枪的,从小便跟着舅舅在军营厮混,活不像是文臣生下来的孩子。

    他总是豪迈地对小彩霞讲:“哥哥以后要做大将军,跟着舅舅去讨伐敌人,守护我们盛乐国人的平安。”

    也总是指着自己的一身伤疤说这是自己为守护百姓做出的努力,这是属于他的勋章。

    可八年前的那场大雨,接连下了好几个月,冲塌了护城河,冲塌了城墙,冲塌了房屋。那雨太凶了大雨如天漏。城墙倒塌房屋倒塌,碎石砸了下来,不知道砸死了多少人,又不知多少死人在雨水中‘饱腹’。

    但将士们众志成城,他们拿着盾,用身体抵着摇摇欲坠的城墙,城墙不塌,死的人就更少。愉都的墙不倒,决堤的江河就贯不穿愉都,百姓就还有希望。

    君子傲岸于危墙之下,庇佑他人平安。

    脚底下的水波荡漾,浮水动荡着他们的身体,迫使他们站不稳。大雨滂沱中,他们的身躯是如此的高大伟岸。像愉都百姓的守护神。

    可这场雨真的太凶太凶了,乱葬堆里泡发的尸体一个摞着一个,蝼蚁怎与天争啊!

    每每换班下来,傅敬亭回到家中,总是不吃不喝,在家里流泪。小彩霞颠颠地跑来给他擦眼泪,小心翼翼地讨好。

    “哥哥不哭。”小小的霞儿攀上哥哥的腿,挂在他腰间,环在他的怀中,为他拭去咸咸的泪水。

    傅敬亭也对着小丫头诉说满腔哀愁:“小霞儿,哥哥想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可是外面死了好多人,哥哥以为做了大将军就可以像话本子上一样,保护很多很多的人,可是哥哥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哥哥的心好疼啊。”

    小小少年,贵门少爷,此刻是那样的无助。

    傅彩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绝望,不懂外面的腐尸遍地,不懂府宅外冲塌了的护城河,不懂那摇摇欲坠的城墙。

    她只知道,哥哥哭了,是为百姓哭。她还知道,哥哥想一个人保护很多很多人。

    半夜,哥哥依然出去换班。不知是不是哥哥的眼泪真的感动了上苍。雨真的越来越小了,那夜雨水像第一天来得突然一样,停得也突然。

    但那夜过后,她的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

    愉都城死的人太多了,爹娘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哥哥。

    大雨的疮痍后,府中人员散乱,大家都自发地出来捡收尸体,疏通水道。

    傅彩霞也偷偷跑出来,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腐尸遍地,整个愉都满目疮痍,大家都在痛苦哀嚎,认领着一具具泡到恶心的尸体。

    活也悲,死也悲。

    满街的腐尸和哀嚎冲击着小霞儿年幼的心灵,人们的聚散离合、生死里面一幕幕印在她的脑海里,而尽头处,还躺着她的亲人。

    再找到傅敬亭时,他也已经是一具尸体,大雨的最后一夜,他死在了自己的岗位。

    他的尸体被一个小孩子拖到了一个塌了的破房子里,才没有如外面那些浮尸一样泡的肿大腐烂。

    生死像是山倒一般压溃父母的心,也让五岁的霞儿头一次意会到,生命对于他人的意义。以后这个家,她要担起哥哥的重量,还有霞儿的重量。

    而守着哥哥尸体的这个孩子,正是现在的陆砚尘。

    陆砚尘的家人都死于那场雨水,他也不想活了,自己主动走入了洪水中,任水流慢慢淹没他的脚踝、小腿、大腿、腰、肩膀、脖颈、鼻子。

    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去死了。

    最后一刻,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将他护在身下,带到了高处。那人说:“孩子,要活着。”

    那夜过后,雨真的停了,他也真的活了下来。可他无处可去,跟着人群游荡,直到他再次看到救他的那个少年。

    他哭了……他将那个少年的尸体拖回了坍塌的房子中。

    该死的人活下来了,该活着的人却死了。

    他握着那个少年的手,他好想好想用自己的命换他活过来,纵使对死亡麻木的人,也在此刻感到了茫然。

    ——是不是每个对他好一点点的人,都不得好死……

    傅彩霞的爹娘也是在那个小破房中寻到了儿子的尸体,也第一次见到陆砚尘。那天,他们将尸体和陆砚尘都带回了家。

    傅敬亭的尸体就被摆在院子中,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还没成为大将军,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梦中醒来,心中的一个想法便在傅彩霞心底扎根,挣扎而出,开始发芽。

    她紧紧握拳:“盛乐,又该换新皇了……”

    这个想法在傅彩霞胸腔中徘徊,扰得她心绪不宁。

    晚间,小核儿服侍她卸钗入帐后,她独自一人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干脆重新裹了外衫,简单挽了一下头发便推门出去了。

    她一个人走在庭中回廊踱步,犹豫着明日便向爹爹说清心中的看法。

    此时,却突然瞧见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正在往外走。不必细看,那便是她的爹爹了。

    这么晚了,爹爹竟然还不睡?

    抬步准备迎上去,可爹爹越走越快,径直出了正门,上了马车。看天色已经戌过六刻,这么晚着急出去做什么?

    傅彩霞站在门口望着马车逐渐远去,心中的不安逐渐蔓延。知父莫若女,她大抵猜测到爹爹是去找相国了。她手指微微握紧,转身去敲了陆砚尘的房门。

    陆砚尘刚打开房门,看到傅彩霞不安又坚决的眼神,心意相通,已经猜测出一二,心中暗自崩着的一根弦还是断了。

    “进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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