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秦微总算是把杂货店的货物都卸好了,她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的汗,全身都像被牛舔了一样湿哒哒。
不过杂货店的小仓库已经被她收拾好了,夏婶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扶着腰,高兴地看着自己这整整齐齐的仓库。
“哎呀,还得是你会收拾,我这腰啊,撑不住咯。”
夏婶拿扇子给她扇扇风。
秦微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对话,只能腼腆地嗯了一声。
她把手套脱下来放好,背上书包就准备离开。夏婶叫住了她。
“我晚上煎的菜饼子太多了,分你点。”
“不不……不用了。”
“拿着!没人吃就浪费了!”
一袋子沉甸甸的菜饼子直接被塞到她手里。夏婶头也不回走了。
其实夏婶可以直接给供货商多拿点钱,顺便就给她搬货。但她还是坚持要给秦微发工资。
凡金不在,秦微想起他说过的话:有这么多人帮你,为什么你的生活还是一团糟呢?
而当这躯体的脓肿被拔掉……一切真的变好了,每个人都开心了。
她甩了甩脑袋,把这种想法终止掉。
夏婶的饼很多,这是她的心意,只是秦微没有冰箱,为了不浪费她必须今晚就把饼吃完。
稍微发酵过的面皮里包裹着软糯的菜叶,她一边写作业,一边把饼挨个吃掉。
很少有这样能吃撑的时候,小时候在姨妈家里,她一顿只能吃一碗饭。正是长身体时候,小孩饭量都大,但姨妈每天都在说她家有个男孩要养,希望她体谅,家里没钱希望她体谅。
那些年的深夜,她总是饿得缩在被窝里咬手指。凡金坐在床边,问她自己的血肉好吃吗?
还是工地搬砖好,只要躲开那些试图强/暴她的人,做完工就可以在便宜饭摊吃到饱。
第二天,凡金已经不让她再鬼压床了。
一切恢复正常。
秦微看着镜子片里的自己,还是老样子,一张麻木又疲惫的脸。她犹豫了一下,拿起发卡把头发整理好。至少凡金弄的发型还是不错的。
学校今天的氛围比昨天还要热烈,大家已经认定傅军刖真的死了,死状凄惨,肯定是被人寻仇。那么他的小团体怎么样了,听说也死了好几个人。
平日里跟着傅军刖耀武扬威的两个小跟班,此时缩在最后一排,像两只老实的鹌鹑一样。他们俩那天没跟着傅军刖去玩,才躲过了一劫。
不仅是班里,全校的同学都在议论傅军刖的死。他的小团体劣迹斑斑,各处都有受害者。
学校的公共广播一遍又一遍重复禁止造谣传谣,禁止讨论案情,无济于事。
有的人高兴,有的人害怕,没有任何人为傅军刖感到可惜。
秦微和丘迎岚三人吃完饭又自然而然聚在一起。每个人依旧像昨天一样和秦微打招呼,就好像她还是凡金。
凡金是个开朗勇敢的人,谁都会自然而然地和他搭上话。而自己木讷,内向,连别人投过来的一丝好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正常人……我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吗……
想到这里,秦微心里泛起无边无际的悲伤。
四个人坐在东侧楼楼梯上,台阶冰冰凉凉很舒服。其中一个小伙伴胡敏才若有所思地提起傅军刖:“总觉得他应该被送去交管所好好管管,摊上那种家庭,很难长成正常人。好可怕啊,听说他的低脑都被砍下来摆在房顶上……”
丘迎岚用下巴抵着膝盖:“我不好说,无论是谁跟他沾上关系都必然会倒霉。你记得高二那时候,老张因为他欺负人批评他,被他找人打了一顿。最后,为了不丢工作她还得上门给人赔罪。那你说,老张和被欺负的那些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凡金笑得无比开心,没想到谣言已经被传得这么离谱了。
至奇认同:“没错……傅军刖他爸是包工程揽生意的一霸,说白了就是□□。这种涉黑的人啊,手上多少都有几条人命……”
“真假的!哦对,你家长是民警。”
“他们包工程的时候会强拆,强拆就会出人命。”鬼使神差,秦微小声念叨出这句话。
至奇点了点头:“对!强拆就是他们的劣迹之一。其他还有什么商战、抢供应链、占地盘,这些过程中常常伴随着刑事案件。”
“既然他享受了他爹卷来的血汗钱,还用这些钱去组织小团体霸凌别人,那他应该得想到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
秦微有些惊讶,这三个人的讨论是如此冷静而理智,既没有同情心泛滥,也没有让自己迷失在情绪宣泄里。
“咱回去吧。”丘迎岚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而至奇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怎么了?”
“我又看见那个男的了,他在盯着我们。”丘迎岚小声说道,她神色中流露出不安。
“我靠,怎么又来了,快走快走。”
至奇发现了站在远处偷窥的一个男学生,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秦微小心翼翼地问道。
胡敏才叹了口气:“有个男的一直追求小丘,拒绝了很多次他还是一个劲纠缠,最恶心的是他给自己营销了一个深情人设,打着求爱的旗号没完没了地烦人。”
“怎么会这样……”秦微完全不懂这些交际问题,“你还好吗,要不要去找人保护你?”
丘迎岚面色疲惫:“没事的,他不敢到教室来骚扰我,咱们回班里去就安全了。”
她选择了隐忍,秦微皱着眉头。事实已经证明了,面对不讲理的人隐忍根本不会带来真正的安宁。
那些人迟早会变本加厉。
“小丘是个多好的人啊。”凡金靠在楼梯扶手上,秦微装作没有看到他。
下一个楼梯口,他依然在:“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不要靠近她……她是个好人。”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我杀了坏种,可那又怎样呢?我让大家都很开心,我们做了好事啊!让大家都开心难道不好吗?你不想让小丘开心吗?”
“我……”
外面响起一串十分突兀的鞭炮声,打断了宁静的午自习。
“什么b动静?怎么在放鞭炮啊,咋回事!”
“快快快出去看看。”
整栋楼都开始躁动起来,学生们无视督导的指责跑去看热闹。
“她不在乎你的古怪,无视你木头一样结结巴巴的话,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你。”
正常人这三个字凡金说得格外用力,让秦微感到一阵刺痛。她趴在座位上,捂着耳朵逃避外面的热闹熙攘。
一串响亮的鞭炮声从操场方向传来,伴随着一个男生兴奋的猴叫,还有教导主任在后面喝止的骂声……
“好死!傅军刖好死!放鞭咯!吃席咯!哈哈哈哈哈!”
他是另一个被傅军刖常年霸凌的人,听说他总是被抢钱,被堵在男厕所灌脏水。最严重的一次进了医院。
“你看,社会上九十九个好人也不填补不了一个坏透的人。”凡金站在教室门口朝外指着,叫她去看热闹。
“……我不想听。”
“那你也不想保护丘迎岚吗?”
秦微低着头站起来,她离开空荡荡的教室来到办公室,直接走到班主任面前。
“张老师,两百块钱。”她递上钱。
“这是……”张老师有些惊讶,“你真的不用还,我有工资,这钱我说到做到给你当考学奖金的。”
秦微不说话,依然两手拿着钱。
察觉到她情绪很低落,张老师只得接过钱:“但是我一言既出怎么能反悔呢,这钱我给你收着,高考完再给你。秦微啊,这钱是哪里来的……”
“我做了兼职工作。”她不敢抬头,这钱是从傅军刖口袋里搜出来的。
“哦……工作内容正经吗?”
“帮人搬搬货,整理仓库。”
“那就好,平时多注意……”
“老师,傅军刖的事你害怕吗?还是觉得高兴呢……”
她推了推厚底眼镜,表情复杂:“好歹他当过我的学生,我不能太背离我的师德。但是……那年,他找人打断了我三根肋骨,我来不及住院就捂着剧痛的胸口去他家,给他鞠躬。”
张老师没有再说下去了,“抱歉,这话还是不该跟你说的,你快回去吧。”
放鞭炮的同学被教导主任制止了,理由不是辱骂同学,而是不能在草地上燃放烟花爆竹。
班里热闹非凡,大家又开始讨论傅军刖的事。每个人都忍不住开始吐槽他是个多讨厌的家伙。
“天天上课怼老师,下课怼同学,看见他我就心慌!”
“前天他还朝秦微扔垃圾,你说他贱不贱呐……”
“就是啊,太过分了!”
“整天像个恶霸一样,搞得我敢怒不敢言。”
这时,有人发现了两个昔日跟班的存在:“他们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跟在傅军刖屁股后头欺负人!”
“对!两个烂货!这会知道老实了,但凡姓傅的在,他们就立马变成墙头草倒过去!”
“我之前在男厕所看到他们堵人,这俩也下手了!”
两个人在后排把头埋在臂弯里,和秦微当时一模一样。
“站起来!凭什么你俩就能逃掉!”
“站起来,去后面罚站!”
好多同学七嘴八舌地开始指责他们,谁说了哪句话,没人知道。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飞来书本砸在两个人头上,不知道从哪里伸来两只手往他们头上贴了“罪人”两个大字,不知道谁在推搡他们。
“你们别这样!别太过分了!”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的人朝那两人身边挤过去,有人打他们,有人骂他们,有人朝他们扔垃圾。丘迎岚和几个同学试图阻止这股愤怒狂潮,她们的声音迅速被叫骂声淹没。
秦微,去保护丘迎岚吧。
凡金的提议听起来是如此的诱人,如此的正确。
一声巨响打破了所有人的热闹。
大家被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定了神,只有教室门还在拍打着墙体。班主任站在门口,脸上的怒气几乎要变成实体涌出来。
“都谁扔的,谁贴的,谁砸的,去收拾好。”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去收拾好!!!”
中气十足的怒斥惊得学生们纷纷开始捡垃圾捡书本。
“谁让你们霸凌他们的?走了一个傅军刖,你们人人都想当傅军刖?前天还帮着傅军刖霸凌别人,今天又变成正义使者审判他们。嘴脸丑恶!!”
“可是张老师,他们以前和傅军刖一起打过我,难道我们被欺负就没法管,他们被制裁就得保护?”一个压着怒火的男同学举起手。
“他们抢过我的钱。”另一个同学小声跟着说。
“犯错误的人有他们该去的地方赎罪,而不是当你们取乐发泄的沙包。”她拿起手机,单手迅速打字发了几条消息,“就是因为总有随波逐流、不分黑白的人,这世上的霸凌才会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没法斩草除根!!!”
她是咬着牙说出这段话的,既愤怒又悲伤。
“刚才有哪些同学以前被他们欺负过的,等会跟着民警和少管所的人走,他们会调查你们的冤屈,依法定罚。”
很快,几个人就进来把那两个人带走了,有三个人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同桌戳了戳秦微:“你要去和警察说说吗?你被他们欺负的那些事……”
秦微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如何保护丘迎岚这个问题中,她抑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好感,如果她们能成为朋友就好了。
她才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人。
张老师沉沉地,悲伤地叹了口气,她体内的精气神一下子消散了好多,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同学们……这世界上无奈的事太多了,不要放任自己向下堕落。”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留下班里同学低着头缄默。
一整个下午,班里的气氛都相当安定。
下午的自习课秦微跟着丘迎岚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她只是想问丘迎岚一些小问题,但丘迎岚认为她的基础必须从头扎实地补好,于是申请了一节自习课辅导她。
“这……这真的不至于,太麻烦你了,我随便学学就行……”秦微受宠若惊,这种热情的好意真的让她感到恐惧。
“哎呀这有什么的,作业我早就做腻歪了,出来给你补补课换个心情,老师不都同意了吗?”她拉起秦微的胳膊就走。
秦微在害怕,害怕自己的手上会不会不干净,害怕自己会不会出了太多汗,害怕丘迎岚会不会嫌弃她。
丘迎岚常年和另外两个尖子生一起争抢全校前三名,她写不写作业老师根本无所谓。
补完课,其他老师笑吟吟地过来和她们问好,还顺带夸了夸秦微这两天很有上进心。丘迎岚的身影瘦小,但总有股灵动活泼的劲头。
“哎小丘,你等会是不是要去办公楼?这一摞卷子你顺便帮我送到那边的2-1房间吧。”
“好啊。”
她二话不说就抱起很厚一摞卷子。
秦微见状,连忙分走一半。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起朝前楼走去。
同学们都在上自习,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夕阳已有颓势,橙色的阳光洒在空荡荡的校园里,静谧而美好。
两个人不说话,并排走在一起。
突然,丘迎岚浑身抖了抖。她惊恐地盯着某个方向看。
是那个一直疯狂追求她的男生,竟然找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