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紫宸殿,元嘉才想起食盒的事情,只是这时候再进去,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想来,会有人去收拾的。
“……殿下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多待会儿?”
元嘉将将下阶,祥顺便快步走到前者身边,又笑呵呵地问了起来。
“还有些琐碎事等着处理,不好耽搁太久,”元嘉微微一笑,“今日当值的宫人里,有没有脚程快的,替予跑一趟清宁宫,传个话。”
随她出来的宫人也不少,完全可以离开后再让自己的身边人跑这一趟,只是……元嘉斜斜觑了眼四周,每一侧廊柱下都有个宫人侍立,十步站一人,虚虚数来,仅在紫宸殿外站着的就有小二十人。可如今,又哪止这二十双眼睛盯着她呢……
元嘉在心底嗤笑一声。
“殿下只管吩咐,余下的叫奴才来安排。”
祥顺笑得更殷勤了些。
元嘉遂道:“陛下今日在清宁宫用晚膳,你使人过去传个话,让他们提前备些陛下爱吃的。”
想了想,又道:“太过甜腻的,就不必摆上桌了。”
祥顺躬身应下,心里却不由得琢磨起来──皇帝已发了话要去清宁宫用晚膳,这皇后殿下不回去一并预备着,是还要去哪儿呢?
元嘉却不管那么多,吩咐完人便要上辇。祥顺连忙相送,直到元嘉的步辇消失在长街尽头,方回身喊人。
蓦地又突然反应过来,那步辇似乎是朝着上阳宫的方向去的。
“……去上阳宫。”
元嘉坐在辇上,有些倦累地捏了捏眉心,随即又止住动作,改将双手置于膝前,无意识弯折的背脊复又挺直,端方又规正。
红玉答应一声,微微抬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上阳宫去。
元嘉垂下眼睑,一并将眸中诸多思量掩盖,指尖却稍显焦躁地在衣料上来回摩挲。
这时候去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元嘉不知道。
……
“皇后殿下驾到!”
内侍发出一声呼喊,尖锐的嗓音与这座稍显破旧的宫殿似乎不甚相合,突兀地像是到来了不速之客,将停在檐角假寐的雀鸟惊得振翅欲飞。
门内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不多时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栓。
“皇、皇后殿下康安!”
出来的,是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宫女,面色蜡黄,身形消瘦,鬓发隐现灰白,通身更是半点饰物也无,瞧着是在宫里呆了许多年的老人,姿态气势却连清宁宫最末等的扫洗宫人都不如。
红玉扶着元嘉下了辇,又打量了来人几眼,方道:“哪位是上阳宫的掌事宫女?”
那几人颤巍巍地跪伏在地,其中一个嗫嚅道:“回、回姑姑的话,上阳宫没有掌事宫女,平日就奴婢几个在这里守着。”
元嘉没有说话,只朝红玉抬了抬下巴。前者心领神会,又道:“留个能带路的,其他人散去吧!”
说着,伸出指尖点了点最先回话的那个,道:“就你吧,叫什么名字?”
那人抖了下身子,连忙答道:“奴婢香茹。”
元嘉浅浅一颔首,脚下这才动作起来,“起来吧,予要见归德县主,你且走去前头引路。”
香茹小心翼翼地起身,期间仍不敢抬头,只佝偻着身子从旁带路。
余下几人依旧跪伏在地,直到拖曳在地的矜红裙角从她们眼前消失,才敢直起身子小声议论。
元嘉拢了拢披帛,抬起头左右扫视了几眼。
空旷,没有生气,这是元嘉到目前为止最为直接的感受。整座宫殿都透着一股冷寂的萧瑟之气,宫里犯了错的女眷,不至于送命的,也不至于没入掖庭的,便最终归了这座冷宫,直到身死方得解脱。
分明在白日里,元嘉却感到了一股寒意。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元嘉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恶意窥探着什么。
红玉似乎察觉到了元嘉的情绪,略凑近了些,低声道:“武皇帝一朝,上阳宫关了许多罪妇。到先帝时,又有失宠犯错的嫔妃被贬进去……这些女眷,有些是发了疯,白日便被锁在屋子里出不去,有些是惊惧害怕不敢出门……女君若是觉得有人窥视,只怕是她们藏在哪里,偷摸打量着咱们呢。”
元嘉听了红玉的解释,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眼中郁色更浓。
归德县主、燕清忞便是住在这种地方?
“皇后殿下,这便是归德县主的住处了。”
香茹停下来,有些讪讪地开口。
元嘉抬眼望去,下一刻便皱起了眉头──无他,实在是太简陋了。
“辛苦你带路,就不必留在这里伺候了,下去吧。”
红玉冷着脸把人挥退,又见元嘉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屋门,心中会意,几步上阶便要叩门,却见有人从里面拨开了门栓,缓步走了出来──正是元嘉此前在侧殿远远瞥见过的那道人影。
“……皇后殿下康安。”
燕清忞站在阶上,一双极清的眸子停在元嘉身上。背脊分明挺得笔直,却既缓且慢地向眼前人屈膝行礼。
元嘉突然生了笑意,虚虚一抬手便叫人起身。又从红玉手里取过燕景祁给的锦盒,自然道:“予过来给县主送份礼物,不知县主眼下可得空闲哪?”
燕清忞的视线从元嘉身上移开,又掠过被前者捧在手心的锦盒,最后投向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块砖地,语气平稳无波,“皇后这话实在是折煞妾身了。只是屋室简陋,若殿下不嫌弃,便请入内一叙。”
元嘉颔首,又拒了红玉想要跟随的动作,“你们都在外头候着,予要和县主说些体己话。”
红玉犹豫着停下,与其他随行的宫女内侍一道,无声地站立在空荡的台阶下,目视着两人身影消失。
……
“怎不见县主的保母?”
元嘉将锦盒搁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余光随意一瞥,便将陈设摆件尽收眼底。
“孙嬷嬷去尚食局领膳了,一时回不来。”
燕清忞将倒扣的杯盏翻转开,又为元嘉添了杯白水,语气淡淡。
的确是水,没有茶色,亦闻不到茶香,连飘散的热气也看不到。元嘉指尖触上杯壁,果然沁凉,燕清忞处境可窥一斑。
“不知皇后殿下要来,未曾烧水,旧年陈茶也已喝不得了,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宽宥。”
燕清忞退后一步,两手交叠,便要下跪告罪。
元嘉因这举动压住了嘴角,反应却极快,立刻便阻止了燕清忞这不知真假的告罪,又将人拉到身边坐下。
“……是宫人们服侍不得力,县主倒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实在是个和善人。”
元嘉沉默一瞬,很快在唇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
燕清忞却笑而不语。
元嘉将桌上被忽视许久的锦盒推到燕清忞手边,“县主打开瞧瞧?”
燕清忞垂目扫了两眼,指尖悬停在锁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轻轻一动,便将盒盖翻了开来。两指拈起镯子,左右摆弄了几下,又被燕清忞放了回去,“做工虽算不得上佳,却是费了心思的。”
元嘉将盒子推得更近了些,“疏勒送来的礼物之一,县主若还瞧得上眼,便将它收下,只当是多了件首饰。”
燕清忞抬手抚过锦盒最外层雕刻的凹凸花纹,好一会儿才出声,“这是选中我去出降了?”
疏勒想在大周娶位公主回去,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了,宫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燕清忞知道便也不足为奇了。
“是,也不是。”元嘉收回手,“此事随心,无关属意。只要县主不愿意,这事在县主这儿便不作数。”
“……妾身竟有的选?”
燕清忞缓缓挑起一边眉梢,半似惊奇,半似讽刺。
“为何选不得?”
元嘉反问道:“予虽认为县主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此事也并非只县主能做……区区疏勒,原也用不着强逼宗室贵女出嫁。”
燕景祁大概是想的,但元嘉却不愿就这样定了一个女子的来日,所以也并未按照男人的心意将事情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闻言,燕清忞探究的目光在元嘉脸上徘徊了许久,元嘉也始终神色坦然地任由打量。终于,燕清忞收回了视线,指尖却依旧摩挲着那锦盒的表面,她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短促的笑,缓缓道——
“……有何不可。”
干脆到反叫元嘉有些诧异了。
“县主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只不过还要再多问皇后一句……妾身今次出降,是什么身份?过去了,又是什么身份?”
燕清忞面不改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就在这一句话中定下了。
“疏勒要娶公主,咱们自然也就嫁公主。”元嘉揣摩着燕景祁的心意,此刻倒也坦然不讳,“县主若出降,自是封为长公主,一应仪礼以公主尊位相筹。出降后,便是须卜王的妻子,疏勒人敬奉的可敦。”
“妻子?”燕清忞轻笑一声,“可妾身怎么听说,这新王继位前,便已有三位妻子了。”
“不管那须卜王有没有妻子,有几位妻子,大周的公主过去,便只能是他唯一的妻子。”
元嘉语气平淡,这话或许对那三个女子有些残忍,可强权之下,须卜王想要拿到好处,自然也得付出让大周满意的筹码──疏勒唯一的女主人,这样的称号才配上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好,那妾身便没有其它疑问了,万事皆由陛下、皇后殿下做主。”
燕清忞再一次举起那对镯子,放在眼前默然凝视了片刻,而后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事情已办妥,元嘉却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一双眸子带着几分探究看向燕清忞。
燕清忞两手相抵,戏耍般将对镯碰撞出声,丝毫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只道:“皇后若还有想问的,不妨直说。”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元嘉亦是直接。
“好奇妾身为何这样干脆?”
“是。”
燕清忞将手搁回膝前,脖颈微动,眼珠轻转,待看尽屋内布置后,才略带玩笑般开口:“皇后瞧瞧,哪家县主做得像妾身这般模样?”
“县主的父亲──”
元嘉蹙眉反驳,却又在下一刻被人打断。
“妾的父亲是谋逆的戾太子不错,可他尊贵时,妾未受一日之享,偏他败落时,妾反要日日陪受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其实,妾身是感激的。”燕清忞瞧着颇为感慨,“皇祖父留了罪者内眷的性命,皇叔父继位后也多有厚待……可流言这东西,从来都不肯叫人安宁。”
燕清忞偏着脑袋,还是笑脸朝着元嘉,只这笑里却多了三分无奈,“妾身也明白,妾身如今有的一切,不过是御座上的那位想要施显自己的仁德罢了,可既然给了妾身,那妾身便受得住。偏流言难听,在旁人口中,妾身永远都只是那个谋逆者的女儿。什么县主,什么宗室,都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元嘉没有说话,而燕清忞现在或许也不需要她说话。
“妾的姊姊,便是受不住流言,才急急嫁人,离了这座皇城。临走前,她还劝妾呢,让妾及笄后也早些寻个人家,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燕清忞面露怀念之色,“只可惜,我没有听她的话……”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元嘉微微一笑,“县主若是一早便嫁人了,也就不会有予今日的上门相询了。”
“是啊,”燕清忞笑了起来,“谁能想到妾还有今日之命数呢?”
“她们都视嫁蛮族为洪水猛兽,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是对自己尊贵身份的侮辱,可于我而言,它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今日之前,我不过是满负罪孽的戾太子之女,今日之后,我却会成为奉国大义的巾帼!他日史书工笔,也得写我燕清忞教化外族之功,此辈称我赞我,后人颂我誉我,咏诗做赋,我都受得起!我要堂堂正正的出这上京城!”
燕清忞目光灼灼,野心丝毫不加掩饰,几欲喷薄涌出。
“怪不得……”
元嘉在燕清忞一声声的诉说中,终于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什么?”
“怪不得,陛下也认为县主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元嘉感慨道。
“……竟不是太后与您做的主?”
燕清忞总算显出两分讶然。
元嘉缓缓摇头,“今日,虽是予来做这上门客,可做主的却仍是陛下……说来,陛下对县主这位堂姊也是赞誉有加的呢。”
燕清忞眉头微拧,有些不明白元嘉的意思。前者却没有再作解释,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予就不多叨扰县主了。疏勒停留的时间不长,也还有许多仪礼上的事情要操办,这段时日就辛苦县主了。”
燕清忞跟着起身,又将元嘉送至门口,“万事皆由陛下、皇后殿下做主。”
虽是重复的话,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疏勒势弱,依附大周已成定局,县主教化外族固然功大,可就没想过要称权于须卜王之上吗?”
元嘉说得直白,对着明显愣住的燕清忞粲然一笑,这才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