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天,天空呈现出淡淡的铅灰色,云朵似乎也变得厚重起来,它们轻轻地托举着无数细小的冰晶,将它们洒向人间。
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时而旋转,时而翻飞,最终轻柔地降落在屋檐、树梢,和行人的肩头,带来一丝丝凉意和无尽的遐想。
枝头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和蓬松的雪团,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偶尔有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曳,洒下点点雪珠,如同天空中散落的星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曲觞端坐于心亭石凳,手肘搁在石台上,端着小杯酒盏,雪花飘飘忽忽地洒进来,落在一旁小憩的男人身上。
羽睫微微颤动,那片雪花便化作水滴滑下,男人悠悠睁眼,底下尽是显不完的疲态,他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呼出一口气,小声喃喃,“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曲觞抿一口酒,浅笑:“应是陛下近日公事繁忙,才在冰天雪地里眯着了,我看陛下睡得挺舒服,没舍得叫醒陛下。”
言语明明是关心之意,可语气总是透着些许冷淡。
弘瑀有些愣怔,眼神闪过一丝疑惑,也有一丝委屈与无奈,他眉眼低了一些,掩去多余的情绪,继而才道:“这么冷的天气,阿觞还愿意陪朕在这儿冻着……”他发出一声低讪,“看来,你还是在意我的。”
只是这法子不同于以前罢了。
曲觞把酒饮尽,将酒盏放在桌台上,理了理袖口,站起身来朝他作揖,“既然陛下醒了,那微臣便不久留了,望陛下龙体安康。”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弘瑀脸色慌乱叫住他,嘴唇嗫嚅着,启唇又合,他的意识被卷进了上一个雪夜。
那天夜里的雪和今天一样大,他那时还在殿中处理朝廷事务,待他忙完一切,雪地已经到了可以掩盖脚踝的位置。
他满怀欣喜地去找他心心念念的人,可在半路上,他听到侍女议论说——
“听别人传,太后娘娘给曲御史许了一门婚事,是陛下的堂妹……”
“对呀,芸黎郡主长得好生美丽,配上曲御史的话,两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陛下……”
弘瑀的思绪在那一瞬停滞了,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冰块冻结住,眼神晦涩难辨,他听见他自己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陛下,这是今早太后娘娘下的谕旨。”
今天早上,那时他还在处理朝堂公务,也就是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没有第一时间站在阿觞的身边。
他要去找他问明白。
弘瑀推开那扇他进过无数次的门,曲觞拿着柚子,白净修长的手剥着皮,果肉一瓣一瓣地摆放在果盘里,他闻声抬头,嘴角慢慢上扬,像从前那样对他笑,让他过去吃水果。
弘瑀轻声慢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咽下他喂的柚子,然后问他:“你若是不愿,我可以启奏母后收回成命……”他的唇被堵住,猛地收住声。
一吻过后,曲觞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寡言冷淡的样子刺痛了弘瑀的眼。
“陛下,微臣觉得太后娘娘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会成为世人的诟病,这对你的皇位,和对我,都不利。”曲觞把剩下的柚子搁在一旁,“芸黎郡主,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才华馥比仙,若我与她联结,必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这番话从曲觞口中说出后,弘瑀的耳畔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无意识地握紧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想说,皇位什么的都不重要,他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有曲觞一人足矣。
意识飘忽不定,待他清醒过来,曲觞已经走出去好远,弘瑀在这段时间里就像一棵老去的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若我离了你,又怎能安康?”
远处的山峦也被白雪覆盖,显得更加雄伟壮观,山峰之间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甬江旁,姚江旁,十里红妆十里长,嫁郎梦一场。
十里红妆,满目琳琅,婚礼的奢华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红毯尽头,芸黎着凤冠霞帔而来,凤冠之上,镶嵌着珍贵的宝石,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纤细的锦绣龙凤在帔子上舞动。
曲觞立在另一方,待她将近,伸出一只手,接住她,他们一起走向大殿。
弘瑀在皇位之上,眼里看着这一幕,令人欢喜的一幕,可他的心绪早已不在这里。
十里红妆,嫁衣如火,灼伤了他的一片痴情;
三尺白绫,粉衣似颜,凄凉了他的一生等待;
万里锦绣,白衣胜雪,苍白了他的一世承诺。
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
曲觞当真不爱他,就连抵抗也不曾有过一分。
那夜过后,弘瑀仿佛老了很多,一袭青丝成雪。
或许,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 ,起于兴起,发于浓烈,最终,归于平淡。
但在他们的感情里,或许只有弘瑀才是如此。
2.
弘瑀并不是正宫娘娘生的皇子,而是一个上代皇帝昏庸无道,和一个野妇女生的孩子。
他和母亲被随便地丢入冷宫,衣食住行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宫女,任何人都不待见,奴才可以随意的侮辱他们,抢走他们的床榻,在他们睡的茅草堆上吐秽水,在他们吃的饭里偷偷加碎石子。
每日的生活往往复复,生不如死。
当时他的母亲想给他冠上皇帝的姓,却被旁人听着,差点被活活打死,直到他七岁,他都没有姓名。
有一日,母亲不知去了何处,他醒来时人就没在身边,天空慢慢黑下去,他从早到晚都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就连欺负他和母亲的宫女,送饭的公公都没再出现。
他那时候,不知道当时一涌而上的感觉是什么,现在知道了,那是心悸感。
他在冷宫里待了两天,没有别人的命令,没有母亲的陪伴,他不敢出去,可他快要饿死了。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靠爬,他一点一点地爬出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光透过人影映在他的脸上。
他看见那个人影走过来,低下身子半跪在他身边,“你怎么样?”
从此,天光乍破。
他的心原本被黑暗笼罩,但那是一声惊雷,撕开了无际的天际。
3.
皇帝昏庸无能,百姓奋起违抗,室内纷争不断,流血漂橹,城池被血洗。
而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童年的阴影导致他偏执狠戾,下手果断,为了争夺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他就是要他们看着,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蝼蚁是如何翻身踩在他们身上的。
那天的月亮是红色的,红月现,杀戮出。
他提着沾满鲜血的刀,一步一步跨过尸体,来到一个宫女面前。
那个宫女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疯了,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他俯下身去听。
“不……不要杀我……我我……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杀她的……不……不是我……”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疯狂,在那笑声中,宫女仿佛看见了深渊中的恶魔,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邪恶和疯狂,让人无法抑制地胆战心惊。
像是笑累了,他抬手放在宫女的肩上,叹出一口气,“你说,我该怎么样,才能惩罚你这个……罪人呢?嗯?”
“说呀?”他的嘴角明显上扬,似乎在庆祝一种即将到来的快乐。
宫女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他晦气地放开手,提着刀划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
像曾经她们对待他的母亲一样,他当然要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而曲觞,站在皇位前面,把死去的皇帝扔下皇位,用帕子擦干净脏污,再慢条斯理地转头看向皇后,冷淡道:“做不做太后?”
皇后从始至终都冷冷地看着皇帝被杀,再到自己的儿子被杀死,都保持着冷漠,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活。
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疯子。
弘瑀,从此他有了名字,是曲觞为他取的,也是曲觞亲手提的字。
弘,广大弘厚。瑀,似玉白石。
曲觞想要盛世,那弘瑀便给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世人都忘记了这一天,新皇登基,血路铺垫。
4.
两年后。
“陛下,邻国似乎最近蠢蠢欲动,对我朝六州有所觊觎。”
弘瑀提着墨笔在奏折上画了一笔,纸上有二字被划去——梁国。
“如此,那便出兵,灭了吧。”这一句语气轻飘飘不似玩笑话,弘瑀面色无波,眼神冷淡。
太尉猛地抬头:“陛下不可!此事关乎我朝六国,也是和余国的友谊……”
“怎么,你对朕的话有异议。”
“不……不敢。”太尉连忙低下头,身居高位的人周身都有一股随时存在的威严,只是这股威严已经很久未曾出现在弘瑀身上了。
他在职期间,皇帝都是一副以民为安的姿态,何曾这般过?
发兵引起战争,意味着百姓要陷入战乱之中,何以国泰民安?
太尉硬着头皮劝道:“还请陛下三思。”
“不用劝了,朕自有办法,你退下吧。”
脚步声慢慢远去,又慢慢回来,弘瑀以为太尉不死心,语气已有不耐烦:“朕说得难道不够明……”抬起头的那瞬间,他的大脑空洞洞的,眼里只剩一个人,“阿觞……”
曲觞身边跟着芸黎,两人一起来的,“陛下何时这般冲动?可不像陛下的风格。”
“那你说……朕是什么风格?”弘瑀控制着略有哽咽的声腔。
曲觞思忖片刻,“以民为安,不轻易挑起战争,盛世之下,谁愿去那战场上受苦。”
“那你说……我该如何……?”
芸黎眼眸闪烁了一下,复杂地看着皇帝,继而看向曲觞。
曲觞目光不离开弘瑀,“陛下,臣请奏出使梁国,促使两国和解。”
弘瑀默了一阵,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倒问:“爱卿家中如何?”
曲觞看着他,一直沉默。
最后是芸黎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回禀陛下,妻女安好,一切如旧。”
弘瑀微微颔首:“是吗,那便好。”
他眉眼略低,抬手掩住神情,“朕……”他放在案下的手颤抖着,眼前慢慢模糊下去,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
“……允了。”
“多谢陛下。”两人作揖,转身,离开。
大殿里,他枯坐从黑夜到清明,遣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个人。
人生最遗憾之事,便是爱上无情之人。
他不解风情,不懂相思,情不思量,恨不思量;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之间,便可负你一生一世。
纵然深情如海,无奈遗憾如风,岁月如流沙,随风而逝,唯留心中遗憾,犹如冰冷长剑,割破无尽痴心。
弘瑀快要饿死的时候,是曲觞救了他。
弘瑀被恶念缠身之时,是曲觞打醒他。
弘瑀他这一生的寄托,都在曲觞身上。
他一醉便是永远,他一笑便是带过。
后来的后来。
弘瑀青丝成雪,白了满发,孤独终老。
曲觞功德圆满,镜圆璧合,举案齐眉。
若你决定灿烂,山无遮,海无拦。
放你走,又何曾不可?
世间遗憾事,缘尽情未了,犹如残花随风,轻舞飞扬,最后消逝在无尽的遗憾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