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依旧是雨，绵绵不绝，世界在水雾里。

    梦姜撑着伞，穿过湿漉漉的街道，如上次一般，狱警带她进去。

    手指掐着伞柄，踩过泥泞，溅起来的水花弄脏了她的裤腿。

    会见室内，白炽灯的光线刺眼冰冷。

    李宥坐在玻璃的另一侧，手腕上的镣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脸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坐在椅子里，那件蓝色的制服松垮，整个人似一朵摇摇欲坠枯萎的花束。

    梦姜喉咙发紧，胃里泛出酸水。

    “我看了你给我推荐的菜谱。”梦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李宥没料到她会提这个，垂看着地砖缝隙出神的眼抬起，聚焦在梦姜脸上，“味道怎么样？”

    “我不会做菜。”梦姜如实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可惜。”李宥轻声说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梦姜侧目，目光有些恍惚。

    也许是，那白炽灯的光太过灼眼，间隔的玻璃上，李宥的身影变得模糊，重叠成了两个。

    八岁的李宥浮现在她眼前，瘦小的、满身是血、拼了命扑过来要救他的男孩。

    “砰”一声，一侧的灯光熄灭，光线暗淡。梦姜眼皮跳动，慌乱低头，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局促犹豫，“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李宥的表情凝固，整个人好似被定格一般，眼神却变得阴郁。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腕上的镣铐发出轻微金属碰撞声，身体往后靠，脊椎紧贴着椅背。

    沉默的时间，如坐针毡，梦姜不得不抬头，身体微微前倾。

    李宥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滚。”

    梦姜胃里的酸水涌到了喉咙口，她打着寒颤，站起身，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会见室。

    下午，回到单位。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见到梦姜回来，投去目光。

    窗外阴雨连绵，雨水伴着风，从窗棱缝隙里渗透。梦姜的工位靠窗，落进来的雨滴弄湿了半个桌子。

    她用纸巾拭去水渍，前面的同事扭头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她旁边的人聊，眼神却是不是瞟向梦姜的方向。

    梦姜擦完了桌子，刚坐下，同事便阴阳怪气开口道：“大记者，采访的怎么样？是不是挖到了独家猛料？”

    梦姜抬头，神情冷淡。

    同事见她如此表情，心中越发嫉妒，嗤笑一声，对身边的人说：“现在就不得了了，要真被她写出什么可不得登天。”

    梦姜懒得搭理他，低下头整理手中的资料。

    同事见她不接话，自觉无趣，悻悻地闭上了嘴。

    雨势变大，阴蓝色的角落，只剩下键盘敲击和雨滴落下的声音。

    从各方搜罗的资料中是能够得知，李宥曾经的确有一个姐姐，但他的姐姐在他幼时就死了。

    她想到那日的场景，后脑勺似乎还能隐约感觉到那股裂开钻心的疼，逐渐冰冷的身体，绝望哭喊着的男孩，一切的一切都是对于李宥毁灭性的的打击。

    窗外的天色越发暗沉，梦姜敲打完最后一个字，抬头时，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

    她头顶的灯幽幽亮着，拉长的影子斜堆在墙壁上。

    长吁一口气，梦姜收拾东西，拎包走出办公室。

    街道上到处都是雨水的痕迹，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梦姜看着下不完的雨，心里泛着潮湿，浑身上下都是疲惫。

    回到家，脱下湿漉漉的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

    梦姜从桌上拿起那本《烹食》，那么老，那么普通的一本菜谱，销量不好，早早停产，放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书页都已经泛黄。

    一行行的字，没有插图，与市面上那些风格精致悦目的菜谱，完全没有可比性。

    密密麻麻的字迹让她感到恍惚，坐在沙发上，一页页翻看，只觉得困倦，眼皮越发沉重。

    梦姜是被痛醒的。

    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陶瓷浴缸贴着身体，坚硬又冰冷。

    她稍微动弹，头上就传来剧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挣扎着坐起来，梦姜混沌的目光接触到眼前的景象，瞬间让她清醒。

    灰色瓷砖地板上，血迹顺着缝隙四处扩散，赵本州躺在一片血泊里，双手捂着脖子，身体不停地抽搐。

    而李宥，这个八岁的男孩，正紧紧攥着一把小刀，满身是血，神色里是狠绝。

    梦姜的心好似被挤压，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走到李宥跟前，把他从血泊里捞起来。

    李宥的身体颤抖着，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如释重负，呆看着梦姜，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

    就在这时，徐娜和保姆冲到了浴室门口。

    徐娜看到倒地不起的赵本州，发出尖锐的惊叫：“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说着冲上去，一把推开梦姜。

    李宥从梦姜怀里挣脱出来，紧攥着小刀，指向徐娜，“谁敢欺负姐姐，我杀了谁！”

    徐娜僵在原地，脸色惨白。保姆在一旁慌乱提醒：”夫人，快叫救护车，先生还有气息。”

    沉默，徐娜没有吭声。

    她的眼神闪烁不定，仿佛权衡着什么。只要叫了救护车就意味着，会让人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她不敢冒险。

    赵本州躺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类似于老风箱的声音，一抽一吸，吐出的气比吸进的气多。

    喉咙里的血味和逐渐涣散的意识让他恐惧，徐娜的声音宛如一根根毒针，扎在他的身上。

    他怒目圆睁地看着她，愤怒震惊看着她无所作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几名警察冲了进来。

    他们迅速控制了现场，将赵本州抬上担架，送往医院。徐娜被警察带走，保姆作为证人也被一并带走。

    一名女警察蹲下身，温柔地为李宥和梦姜擦去身上的血迹，换上干净的衣服。

    李宥在陌生人面前依旧神情木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然而，当他看到梦姜时，眼神就亮了起来。

    他摇晃着地走到梦姜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说道：“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医护人员给梦姜额头上的上做了包扎，而后送他们一起去医院。

    坐在警车上，梦姜低下头，看着自己发白的指关节，发抖的身体缓缓平复。

    抵达医院，一系列检查。

    梦姜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照得她有些头晕。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的冰冷的。

    女警察坐到她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语气不由温柔，“检查报告还要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梦姜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只是头有些晕。”

    女警察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梦姜皱了皱眉，她低下头，声音变得很低，语气里是困惑和不安，她说：“我不太记得了……”

    女警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并没有追问下去。她合上本子，语气放缓：“没关系，你不用太紧张。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赵本州涉嫌参与福利院的非法交易，你和李宥都是受害者。现在你们安全了，不用担心。”

    梦姜的心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提了起来：“李宥呢？他怎么样了？”

    “他在隔壁房间，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女警察说道，“他受了些惊吓，但身体没有大碍。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梦姜点头，心里却依旧不安。

    她想起李宥眼里的狠绝，想起他紧攥着小刀义无反顾冲过来的样子，心里发酸。

    “姐姐……”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梦姜抬起头，看到李宥正站在走廊的另一端。

    只是八岁的男孩，看着那么瘦那么小，好像随时随地能碾死的一只白蝴蝶。

    他慢慢走到梦姜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又叫了一声姐姐。

    梦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李宥的头。

    她不得不感慨，这样子的小可怜，怎么可能会是十几年后，那么让人痛恶恨绝的食人魔呢。

    “贺哥，就是这俩孩子。”女警察突然起身，朝走廊尽头挥了挥手。

    梦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步走来，穿着一件深色夹克，寸头，皮肤黝黑。慢慢走近，日光灯照亮了对方整张脸，左边眉骨上的一道横穿而过的疤痕，让人心里一怯。

    被称为贺哥的男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走到梦姜和李宥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缓缓附身蹲下，抬起头的刹那，咧嘴笑了，笑意染眼，“你们好呀，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警察，我叫柯霖明，你们叫我贺叔叔就行。”

    梦姜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竟是这样温和。她下意识点头，轻声说道：“贺叔叔好。”

    李宥却依旧紧紧抓着梦姜的手，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不安。他盯着柯霖明，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柯霖明似乎并不在意李宥的沉默，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梦姜的脸上：“你们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你们。”

    他语气坚定。梦姜看出了他眼里的善意，心里动容，“谢谢贺叔叔。”

    柯霖明笑了，伸手轻拍李宥的肩膀，“小家伙，你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宥的身体微颤，像是小动物碰到威胁，神色警惕，可却没有那么抗拒。他咬了一下嘴唇，低下了头，声音很低，“谢谢……贺叔叔。”

    柯霖明满意点头，站起身，对旁边的女警察说道：“小陈，别在这等了，先带他们回去，局里安排了临时的安置点。”

    女警点头，走到梦姜和李宥身边，语气温和，“走吧，我带你们去安置点，那里有热水和吃的，你们可以去休息。”

    梦姜站起身，牵着李宥的手，跟在女警身旁。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发现柯霖明正站在原地，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