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不过短短一个暑假，原本还是小豆芽的李宥，身高突然猛蹿，裤脚短了一大截。
他原本就瘦，如今吃进去的都长在了骨头上，皮肉单薄得跟张白纸似。
梦姜不是很适应仰头和李宥说话，“你低着点，我抬头脖子疼。”
李宥俯身，乖乖把耳朵递到她嘴边，听着梦姜叮嘱，“高中和初中不一样，那些小鬼头心思很多，小团体也多。你刚进新环境，多少都留心些，别傻乎乎的被人给欺负了。”
李宥小幅度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了。
梦姜侧睨过去，拍了拍他的脑袋，“傻笑什么呢？”
“终于能和你一个学校了。”
李宥比她小了两岁，如今梦姜升到高二，他本该也就初三，但他提前学完了初中课程，和老师申请跳级后参加中考，考入了梦姜所在的高中。
梦姜瞧着眼前跟小狗似，蹭上来的李宥。
摸着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揉来揉去，彻底揉乱。
边上柯有嘉再也看不过去，吊着嗓子催促道：“你俩磨蹭够了没，车来了。”
车站上，三三两两站着的学生朝他们这投来视线。梦姜低咳，收回手时，李宥的脑袋轻轻撞着她的掌心。
柔软的头发擦过皮肤，酥酥痒痒。
……
办公室里空调里的冷风飕飕，吹在梦姜的后颈上，数学老师和她小声抱怨，“梦姜，不是老师说你，这次月考，你英语语文这些两门都是第一，你看看你的数学，比柯有嘉还差。”
冷不丁听到柯有嘉的名字，梦姜觉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就被数学老师给捕捉到了。
对方恨铁不成钢，语重心长道：“你还笑，我说你还笑，你要是把数学成绩搞上去了，清华北大根本不是难题。”
“这我真不行，老师，我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的。”梦姜谦虚。
数学老师唉声叹气，指着那张红了一半的考试卷，还想说话，上课铃响了，她只能说：“放学后来我办公室。”
升上高二之后，梦姜明显感觉到学业压力加重了。
文理分班，她报了文科，恰好和柯有嘉分到了一个班级。
她凭借着学过一次，成绩一直都不错，但数理化这种科目，一直都是她的弱项，重来一遍，这方面还是非常薄弱。
在语文英语这两科上，她是拔尖，到了数学，就是吊车尾了。新班级的班主任又正好是数学老师，班主任就留意上了梦姜。
倒数第一的柯有嘉是完全放养状态，优等生梦姜放学后倒是一直会被叫到办公室。
晚上放学，梦姜被数学老师足足留了半个多小时，整张试卷过了一遍，才放她出来。
夏天白昼长，快傍晚了，天边晚霞挂在枝头，一圈圈橘色的光落在树叶上。
梦姜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走廊上空荡荡，风吹在脸上，闷热的暖意。
她晃了晃晕眩的脑袋，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两个影子。
李宥靠着墙，手里拿着一本国外小说，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是梦姜，收起书，快步走去。
柯有嘉从台阶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你怎么那么慢？”
刚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她一直都是半弯着腰，试卷抵在桌子上，低着头，便听便改。
脖子扭了半小时，梦姜实在是累，没闲心回怼他。
抓住李宥的胳膊，头靠在李宥肩膀上。
李宥几乎是半背着她，脚步放得很慢，时不时低头留意梦姜。
柯有嘉跟在后头，幸灾乐祸，“听说你数学没及格，考得比我还差。”
梦姜双手环住李宥的脖子，闭上眼，李宥走哪，她跟到哪，完全不想思考。柯有嘉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她嫌烦，拽下书包砸了过去。
柯有嘉一把接过，哼哼笑了两声，把她的书包背在前面，两个书包一前一后晃着。
学校车站边上有家奶茶店，平时准点放学，奶茶店都是被学生堵得水泄不通。
现在过了点，车站上站着三两个和梦姜一样被留堂的学生。
梦姜坐在长椅上，李宥买了一杯去冰的珍珠奶茶，拿到时，公交车差不多来了。
梦姜已经在车门前，见李宥还不过来，便催促他快点。
李宥小跑过去，额头上冒了汗，走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胳膊。
柯有嘉找了后面的位置先坐下，指着前面两个，让他们快点过来。
他嗓门大，这一喊，车上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梦姜把头低下，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他们刚坐下，车子就开动了。
梦姜身体摇晃着往前倒，李宥伸手，她的额头撞在李宥的手背上，又被弹了回去。
呼出一口气，梦姜往车椅里躺，“哎，上学真累。”
她感叹，眼前突然多了一杯奶茶。
刚才李宥去买奶茶的时候，没和他说。梦姜抓住他的手，往上挪了挪，坐直身体。
“你刚才去买奶茶了啊？”
李宥把奶茶戳开，吸管递到梦姜嘴边，他说：“喝点甜的，会开心些。”
“梦姜你没长手啊，喝奶茶都要李宥喂。”柯有嘉双手交叉靠在椅子后面，脑袋凑过来。
梦姜飞了一个白眼给他，转头笑眯眯看着李宥，抬起手像是挠小猫下巴一样，勾起李宥下巴，食指在下巴尖上挠了挠。
“弟弟给我买的，羡慕不死你。”她说着，“哧溜”吸了一大口。
……
周末，烈日当头。
这两天，气温居高不下，再加上好几天没下雨，光是站在室外，就好像有一种要烧起来，透不过气的感觉。
柯有嘉本来要去打篮球，早上抱着球出门，又抱着球退了回来，推开李宥的房门，探头进去，李宥正拿着书往包里放。
“你们待会什么时候去图书馆？”柯有嘉问。
李宥点头，“现在就去。”
“我也去，带我一个。”柯有嘉举起手，“我去拿书。”
图书馆离小区就隔了两条马路，太阳烤着后背，梦姜戴着帽子，走了几步，后颈上都是滑腻的汗。
十来分钟，到了馆内，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宥把几张卷子和习题从包里拿出来，梦姜的作业也都让他拿着。他一张张叠好，又拿出水笔、草稿纸、水杯放在桌子一角。
柯有嘉看着他跟掏百宝箱一样，拉开自己的书包口袋，头探进去，从里抓了一支笔和一张皱巴巴的试卷。
梦姜侧头，看他那寒酸的样子，嗤笑一声。
图书管理很安静，梦姜从李宥手里接过纸笔，先从英文做起，写了一半试卷。不知道是不是早饭配粥的咸菜吃坏了，她觉得小腹胀胀的疼。
隐隐约约的疼痛倒也不明显，是可以忍受的程度。梦姜就没去管，写完了英语又把语文试卷给做完了。
一抬头，李宥拿着笔，食指蜷曲，抵在下唇，眉间浮着淡淡褶皱，聚精会神看着卷面。
再看柯有嘉，皱巴巴的试卷被叠成了方块，他仰着头，脸上盖着一本小说书。
“姐姐，这题我不会。”李宥压着嗓子，声音很低。
梦姜的视线从柯有嘉身上挪开，看向李宥。
李宥的手指点着试卷，是一道英文选择。
梦姜一只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微微离开椅子，还没来得及凑过去，李宥已经贴了过来。
“这里，这个我不太懂。”
他的发丝坠在梦姜的脸颊上，有些痒。
梦姜吹开脸上的头发，扫了一眼题目。
图书馆里不能大声说话，梦姜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怕李宥听不清，又主动靠近了一些。身体刚刚站直，就觉得隐隐胀痛的小腹下一股热流涌出。
梦姜立刻坐下，后背直挺挺的，她的手肘压着桌面，下意识去拿包，却想起来，今天出来的东西都是李宥收拾的。
李宥困惑地看着突然坐下的梦姜，放下卷子，单手撑桌，半个身体横过了那张白色的桌子，歪头，“姐姐，你怎么了？”
梦姜的例假一直都是月末，现在才月中，她没想到会提前。
今天穿的还是白色的裤子，肯定都印了出来。
小腹的疼越来越明显，梦姜两只手撑在大腿上，肩膀靠着桌棱，身体微微蜷曲，头也没抬，“没事，刚才那道题应该选B。”
李宥点了点头，抓起试卷看了眼，随即又皱眉，“是肚子疼吗？疼得厉害吗？”
梦姜是比较能忍痛的，酸胀的痛感习惯了后，她的脸色稍微好了些，摇头，“没什么，你继续做题，不用管我。”
李宥坐下，一只手抓着卷子，一只手捏着笔，笔尖点着卷面，晕开一个黑点。
半个小时，他总共写了三个选择题。
柯有嘉一觉睡醒，肚子就饿了，看了眼时间，“竟然都四点了，怪不得那么饿。”他把那张空白卷子重新塞进书包里，“你们写好了没，去吃饭啦。我想去吃小龙虾。”
几张卷子交叠竖起，轻撞着桌面。李宥的半张脸挡在卷子后，半遮着的视线落在梦姜脸上。
梦姜好像刚听到，恍惚了几秒后说：“你先去，我还有几道题没写出来。”
柯有嘉“啧”了一声，“好学生吃饭都不积极，那我先去让老板烧起来，就我们常去吃的那家店，你们认识的吧。”
“认识认识，你赶紧走吧。”梦姜挥手赶人。
李宥杵着没动，梦姜看着他，“你怎么不走？”
李宥走到梦姜身后，附身低头，凑到她耳边，小声问，“姐姐，你是不是例假来了。”
他们用的是同一种沐浴乳，很淡的柠檬味。
嗅着熟悉的气味，梦姜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她仰头。
她的眼睛碰上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她，小幅度点头。
“我去给你买。”李宥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蔓延到了耳尖。
他很快就回来了，快傍晚，外头应该还是很热，身上脸上都是汗，手里却多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梦姜站起身，李宥弯腰，把外套挤在她的腰上，顺势从口袋里拿出卫生间塞到她外套的衣服口袋里。
“这个椅子都脏了。”梦姜指着被蹭红了的椅子。
李宥拿出湿纸巾，“没关系，我来处理。”
梦姜攥紧了衣角，快步往图书馆的卫生间里去。
快四点，图书馆里少了大半的人，比之前更加安静。
风从开了一角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撩开了他额前的头发。抽出纸巾，湿哒哒的攥在手里，低头看着椅子上那滩红色的痕迹。
李宥伸手，轻轻擦拭。
梦姜从卫生间出来，李宥已经站在外面等她。
“柯有嘉刚来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到？”李宥走过去，拉开背包，让梦姜把剩下的卫生棉丢进来。
李宥观察着梦姜的脸色，视线落在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
“还是去吧，他都等在那了，不去要生气的。”梦姜小声叹气，“当女生就是麻烦。”
李宥眉梢微挑。
他们经常吃的小龙虾店在一条美食街上，店面不大，但胜在味道，每到饭点，人都是很多到要排队的。
梦姜他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开始排队。服务员问他们要不要取号，梦姜指了指店里，“不用，我们有人在里头。”
门口挤满了人，李宥抬起手挡在梦姜前面，拨开人群，让梦姜进去。
“梦姜？”
梦姜脚步一顿，扭身看去，肩膀直接撞在了李宥的臂弯里，她仰头，乌泱泱的队伍里，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朝她招手。
“梦姜真的是你啊。”穿着衬衫百褶裙的女孩子小跑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李宥，转头对梦姜说：“你们排到队啦，我们还要等一个多小时。”
高二刚刚分班，梦姜对一些新同学其实都不太熟。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蹙起眉头，思索犹豫道：“你是？”
女生愣了一下，“我是李穗呀，上周还问过你英语题的。”
“啊，不好意思啊，我有些不记脸。我想起来了。”梦姜看了一眼队伍，另外一个相同打扮的女生朝他们挥挥手。
李穗介绍道：“我和陈楠一个补习班的。”她说着，面露为难，低声道：“我们能和你们一桌吗？要不然还要等好久。”
“柯有嘉订的桌子是小桌，坐不下五个人。”开口的是李宥，他直接挽住了梦姜的肩膀。低头，从眉梢往下至嘴角都是冷淡。
气氛瞬间尴尬，这时门口挤着的人不耐道：“你们说好了没，堵在门口算什么啊，要插队吗？”
梦姜看了眼李宥，李宥把头撇向一边，抓着她的肩膀，往店里推。
“不好意思，这队伍其实排起来挺快的，我们先进去了啊。”梦姜说着，整个人几乎是被半揽着走进店内。
到了店里，柯有嘉看到他们，立刻站起来嚷嚷道：“你们也太慢了，我一个人都吃完了一盆了。”他拿起那张皱巴巴的单子，“你们要吃什么口味，我再点。”
“白灼。”李宥难得先开口，“再点一份龙虾泡饭。”
“你呢？”柯有嘉下巴点向梦姜。
梦姜比较喜欢吃辣，舔了舔嘴唇，刚要开口，李宥凑到她耳边，“姐姐，我查了，例假时，不能吃辣。”
后槽牙轻轻点在一块，梦姜沉默了几秒，“就白灼吧，我肠胃不舒服，吃清淡些。”
柯有嘉“咦”了一声，“稀奇啊，你竟然还有吃不下的时候。”损梦姜就是随口的事，他怼完，便跑去前台点菜。
三个人，一个小桌。
柯有嘉自己又点了一份十三香的，放在自己跟前，吃的满嘴是油。
白灼的摆在李宥面前，他戴着手套，剥开虾壳，抽出虾线，一只一只放进梦姜的碗里。
梦姜小腹疼，再加上白灼实在是没味道，她吃了两只，又划拉了几口泡饭后，就说饱了。
结完账出店，梦姜那俩同学还排着队等着，见梦姜出来，也没主动打招呼。
从龙虾店走回去大概十几分钟，没了日头，气温比白天稍微低了些。夜里起风，风吹走了几分燥意。
柯有嘉教程快，走在最前头，踢着石子玩。
梦姜慢吞吞走着，李宥也慢吞吞跟在她身边。
走了几分钟，梦姜开口，“刚才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那么长的队伍，她们估计还得等一小时。”
“她们可以选择不吃这家店。”李宥停顿，“姐姐，你心里也不想和她们一桌对不对？你只是羞于开口，因为她们和你一个班级。”
“你开不了口，我替你开。”
“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事，我不想它发生。”
梦姜哑然，她仰头，望着李宥逐渐显露棱角的脸，想到了监狱里，玻璃之后，那张消瘦尖锐的脸。
她发现，如今的自己，无法把眼前的李宥和多年之后那食人魔相比。
李宥是他的弟弟。
不是什么食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