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自行车载人犯法，植木和平一骑上自行车走了还没二百米，就被上早班的警察抓个正着。植木好说歹说，这是要带人去医院，才被警察放过。警察也是个好人，看他们俩一宿没睡还脸上挂彩的狼狈模样，没罚款不说，还干脆开车送他们去了医院。

    直到平一在诊室把衣服脱到只剩底裤，植木才意识到平一复述这件事的时候有多么轻描淡写，他浑身青紫遍布，还有多处破皮渗血。

    医生直皱眉：“你们这群学生真的是，下手没轻重。半夜也是，来了几个年轻人，说是被石头和球棒打的，啧啧，怎么三个打一个还能输。”

    平一又疼又想笑的，没忍住发出一阵怪声。植木也明白了，和他相视一笑，还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经过全面检查，平一没有受内伤，这可真是谢天谢地。

    简单包扎后，二人出了医院，鉴于他们一个受伤一个拎着大行李箱，而且会有被警察围追堵截的危险，所以二人决定弃车打车，先回家再说。

    平一灰头土脸，植木一宿没睡，他们都需要先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但空着肚子不吃饭也不好，于是平一端出新做的香芋和巧克力两种口味的牛角包，又热了两杯牛奶，等植木洗完澡出来，就可以直接吃。

    “植木老师，您先吃吧。”平一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但等他也洗完澡出来，发现植木还坐在餐桌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桌上的东西都没动。

    “植木老师？”

    “没什么，等你出来一起吃。”植木似乎有话想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平一吞吞吐吐的，表情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于是屋里的气氛诡异紧张到让人害怕，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喘，心怀鬼胎的样子惹人讨厌。平一脸上贴的胶布都没过多久就被他自己弄歪，还得植木来给他重新贴好。植木的手指温热柔软，指腹摩挲过平一的脸颊有淡淡的痒。平一触电般颤抖一下，眼圈红了。

    重新贴完胶布，植木转身就要坐回原处，平一再也忍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立刻站起身，双手从后用力抱住他的腰。

    “植木老师，我喜欢你！”

    面对表白，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高兴。植木不意外他的话，叹口气：“你还太小了。”

    “我十八岁，成年了。”

    “你还没有进入社会，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明年我就会离开学校，而且爱情也不会因为地点而变质。”

    “你的喜欢也许只是依赖，因为知道我帮过你的忙。”

    平一急切地解释：“我确认过，我花了很久时间确认，你说的话我统统想过。我喜欢你，老师，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是……是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也不会反抗的那种喜欢。”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因为他意识到他不能再像五岁那样，他要留下那些对自己尤为宝贵的人：“植木老师，你喜欢我吗？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有没有一点点？有一点点也好，就能延续到等我毕业以后。”

    植木语塞，似有鱼刺卡在喉咙口，他无法粗暴地否认平一的感情，毕竟他相信平一是真诚的，而且……

    他抬起犹如千斤之重的手臂，缓缓覆在平一的双手上。

    他不擅长撒谎，所以他说不出不喜欢平一这种话。

    可是……还真的无耻至极啊。

    ……

    室内，空调开到二十二度，哪怕拥抱在一起都觉得寒冷，不知是谁最先胡乱扯过被子蒙在两个人身上，他们在疲惫与混乱中失去思考的能力，沉沉睡去。

    亚当生活在伊甸园里，神明担忧他自己太过孤独，所以用他的肋骨创造了夏娃。神明告诉他夏娃将来会成为他的终身伴侣，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是他所需要的，也会与他心灵相通，成为一体。可亚当和夏娃违背神的禁令，明知故犯，放纵自己的欲望与好奇心，偷吃伊甸园里的禁果，所以他们被神明抛弃，往后的人生里也增加了无数的苦楚。

    他们有没有后悔呢？彻底合上眼睛前，植木感受着缠绕在他身上的热度，回手抱住的一瞬，他第无数次回想起这个故事，却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似乎真的成为一对爱侣，平一在做作业的同时思考究竟怎样才能做出好吃的香芋巧克力面包，植木在做家务的同时思考亚当和夏娃在被逐出伊甸园以后究竟是何种想法。

    但平一似乎真的很开心，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丝毫遮掩不了弥漫在他周身的欢乐。他时不时给植木一个拥抱或者亲吻，呼吸里带着甜蜜蜜的香芋和巧克力的气味。

    植木自然也毫不犹疑地回抱他：“你很高兴，但也有问题想问。”

    果然，平一的笑意收敛几分：“植木老师，我是觉得您有心事。”他和植木差不多高，所以低头试图贴上植木胸口的动作就显得怪异和艰难，但他依然贴过去，那里有心脏跳动、肺叶翕张，在他第一次见到植木的时候，还有夕阳沿着他的背影缓缓落下。

    “我做了一件明知道是错误的事，我没有经受住诱惑。”植木坦诚。

    平一立刻明白了，植木老师背着比他所想的更大的风险，这些都是由于自己不成熟的举动，那他是否应该放弃？他应该放弃的，不然会给植木带来灾难，可自己好不容易得到，怎么能接受再度失去的结果。

    怕植木拒绝或者放弃，平一拥抱的力度又大上几分。他虔诚地许愿和发誓：“老师，我们会守口如瓶，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我会守口如瓶。”

    掩盖住恋爱的喜悦，隐瞒住可耻的真相，绝对不告诉其他人这个专属于他们的、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的秘密。

    “嗯。平一，掩盖喜悦比掩盖悲伤更难，所以守口如瓶是一件很难的事。”植木回答，现在当然也只能如此。

    “幸好，”在平一面露难色的时候，植木又补充，“是我们一起做这件事，我们一起承担。”

    话音刚落，他收获了平一的亲吻和拥抱，两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

    纵使亚当和夏娃以后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但偷吃禁果时的欢乐也是无法磨灭的，它就像一盏明灯，在暗无天日、漫长无尽的惩罚中，犹如利剑，撕开漆黑的天幕划过一道璀璨亮光。

    暑假即将结束，他们念叨许久的深夜里在海边散步和看日出总算成行，他们默契地无言约定，他们的爱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才能毫无顾忌地展现，白天他们一个依然是中学校教师，一个是高三的毕业生。

    植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乐不可支，笑着调侃平一说这算不算见光就死掉，那爱情也算是如露水般脆弱，在新的太阳升起来后，就会消失不见。

    平一早就发觉植木老师的骨子里有一股奇怪的、他无法理解的悲观，不过他已经尝试去理解了，所以他听到植木老师的话后，脱口而出一句俳句：“我知人生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植木故意继续问：“然而什么呢？”

    此时他们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夜晚的沙滩没有白天的灼热，踩在上面潮湿微凉，细沙包裹住腿脚，有种浅浅的痒。

    平一冥思苦想，没有答案：“我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也许他是想及时行乐，或者是想反正人生那么短暂，得不到的就过去算了。”

    “那你呢？”植木回握住平一的手。

    “我不要，我如果觉得算了，就不会想着和老师在一起，”平一摇头，不过他很快就兴奋起来，“我现在很想回去告诉五岁的我，我追上了那辆火车了。在十八岁的时候，我追上了那辆五岁的火车。”

    平一告别了那个面对离别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摆脱了和母亲离别之后日日夜夜缠绕他的噩梦，终于有力量追到了自己想念的人。

    “我们平一摆脱了那个梦魇，说明平一长大了。”植木用手指轻柔抚摸平一的脸颊。

    “这些都是因为你，植木老师。”

    “你长大了，很高兴你摆脱梦魇的理由来源于你内心强大的力量。”而不是用另一个噩梦来驱散一个噩梦。

    有些时候，植木的话要反着听，平一逐渐发觉了这一点，比如如果植木老师夸赞了自己的某个优点，那言下之意可能就是他自己缺少这个优点。尽管在平一眼里植木老师完美无瑕，但他也清楚那也是因为有恋爱滤镜在，所以植木老师那些对于他自己的认知的话语还是需要听进去和探索一番。

    像现在，植木的意思就是他自己内心就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他没有能力去反抗环境追求内心选择，所以只能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宗旨，无论什么环境，哪怕环境扭曲得变形狭窄，他也会像橡皮泥一样把自己折叠成能适应环境的形状。

    植木只会这么做，他从来没想过突破，因为他也有梦魇，在即将三十岁的时候也没有逃脱。前几天他做噩梦梦到和父母吵架，在令人窒息的心口剧痛后，他大叫一声醒过来，直接从床上坐起，同时把平一也吓醒了。平一慌张地抱住他问他怎么了，伸手摸到他额头上，摸了一手冷汗。植木也不解释，只伸手抱住平一，黑夜里，两个被噩梦纠缠的人拥抱在一起，也不再像独自一人的时候如此期待黎明。

    不过此时此地嘛，植木想，和伴侣在一起，他又期待起黎明的到来，不过心境却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