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朝六十四年,沛州外。
十四追上了一辆马车,又一把拉住了刹不住脚要跌去的十五。
慢下来的马车上,驾车的拽下了一位公子。那位公子负了伤,此刻又匆忙,步子难免踉跄,但还是直直地往树后躲去。
紧追着马车的脚步声再次逼近,带着慑人的沉重。
那是一大坨溃肉,满身只有嵌在溃肉间的各种摆着扭曲神情的人脸勉强可视。
血洒下,和着雨。
踏碎了马匹也依旧不解气的溃肉对着已空的马车接着发着疯。而原本驾车的那位从树上拔剑而下,嘴里还大吼着要给师姐报仇。
“蠢货。”
打斗没在雨间。十四看着不远处的打斗,没有作声。
那是震。
天下八棺的震。
与震缠斗的,是二十四夙阁的弟子。
那弟子的本事,是不如他嘴里的师姐的。
所以那震,很快便会再寻那位公子,也再对那位公子下手。
“师姐……”
十四伸手接过十五背在身上的包袱,只道:“去把消息传给师父。”
“……是。”
那弟子被砸在树上,而后又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震缓步走了过去,拎起那弟子的脑袋,晃了晃后,将他重新再丢了出去,又仰了仰头,带着满身的脸,一个嗅着什么的动作。
很快,震便确定了方向,抬脚而去。
震,渴求鲜血。
或者说,是将鲜血从温热的躯体里撕裂出来的感觉。
即使四周血河,震也能轻易区分出哪里还有活物,哪里还有够他撕裂的猎物。
所以,包袱里那两只兔子,是不够的。
要想助那位公子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拿自己,拖住震。
震的脚步,停下来了。震的一张脸,滚到了一棵树旁。
自出现以来,震第一次负伤,也第一次被谁击退。他怒着,丢开手里两只被捏得全非的兔子,带着一身自己的、别人的血,朝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十四,冲了过去。
像是在宣泄。
对这世间,对某处的歌舞升平,对哪户的高门大屋……
为褴褛伛偻,为流离卑庶,为这世间……
十四拔剑,正面迎了上去。
震的武力,取决于他身上的人脸。人脸越多,意味着他吞食的人越多,武力也就越强。
所以对付震,得削下他身上的人脸。
可震吃了一次偷袭的亏,正面是更难攻。
十四抬剑挡下震的肘击,退去踉跄数步。震抬脚追来,又一跃而起要挥拳砸下。
十四这便再撤去,一路到了树旁的人脸前,拿到了削下那张人脸的千机笠,而后趁着给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的震还没起回身来,再次掷去。
又是一张。
震大叫着,冲着十四,冲着飞回到十四手里的千机笠。
“……木……盒……木……盒……”
十四注意到,震的头颅还是人脸,神情皆缓了下来,却像是强制地,被什么操控的。
原本躲在树后的公子现下已经不见了踪迹,是知道那位弟子的本事拖不住震多久,但他的伤势,实在不允许这拖不住的多久,让他逃出多远,于是在十四出手后,随即跑了。
他确实该跑。
十四这趟任务,就是保护来沛城调查当地官员逐一被灭门的真相的公子庄漾。
那是一个月前,死的第一个是一个刽子手,但除了溅了满屋的鲜血,没有发现刽子手的尸首。后来,沛州当地官员逐一被灭门,每一个都是被分尸的下场,惨不忍睹,更甚的是那些官员的头颅,至今没有找回一个。而坊间流传的凶手,从那刽子手变成了硕大肥满的男子,直到庄漾来了沛州调查,才确定是天地八棺之一的震所为。
一开始,庄漾扮作震的下一个目标,成功吸引了震的注意。可震吞食的人实在太多,武力太高,庄漾他们只能狼狈撤离沛城,尽可能让震远离人多的地方。
而撤离的一路,庄漾带来的二十人皆已丧命,二十四夙阁的两名弟子失踪的失踪、负伤的负伤。
十四截了震的路。震也明白了要想杀了庄漾,就必须杀了十四。
二十四夙阁的两名弟子不知道的是,震追杀庄漾的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庄漾带走的木匣。
那是在一条小巷里,几个和庄漾玩了一下午的孩子要回家吃饭,而庄漾也要回去的时候,将巷边无人的看管的破旧摊子的木匣,顺手揣在了怀里。
而后,天地八棺的震便现了身,追杀至此。
十四的千机笠牵制了震的行动,十四的剑斩在了脖颈上的头颅。
可那到底是震。
天地八棺的震。
震抓着散成蛛网一般难缠的千机笠,随着拳头一并往肩上的十四挥去,没让她将脖颈上的头颅完全砍下。
他看着,被甩到地上的十四站定了身,也重新站在了自己的路前。
“影子……滚……”
影子没有滚。
二十四夜栈的影子,再次抬了剑。
千机笠跟着牵动,是网织成了。
震那满身溃肉随即被切了下来,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成了片片鱼片。
无数的脸随着血雨落下,狰狞地卧在地上,看着依旧昏沉无度的天,看着满身血的躯体掉下他的头颅。
十四的身上落了伤,只是在黑衣下,又在黑夜间,难以瞧出什么。
她收了剑,想着庄漾应该逃出了不少路,也想着十五应该传好了消息正在救那位弟子。
是的,得救。
弟子若死,影子活不成。弟子若败,影子继续赢。
像是她所对应的弟子,虽跌下山崖失了踪,但她仍得替她的弟子继续任务,带公子庄漾脱险。
而现下,她得到公子庄漾的身边去。
天下八棺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他们还会……
十四注意到了地上的人脸和头颅,回忆着沛州遇害官员与那刽子手的模样。
脸,少了一张。这头颅同样布满溃肉,是为难辨。
她到了震的躯体前,将躯体翻了过来。
后背,空了。
脖颈上的头颅是个幌子。
她被骗了。
她连忙往一个方向去。
所幸的是她赶上了,震还未出现。
不所幸的是在她抬剑而去时,庄漾朝她抬了手臂,射了袖箭。
只是箭射偏了。而十四的剑,准准地刺在了从树上落下,张着嘴要咬在庄漾身上的一张脸上。
庄漾见着那划过耳边的剑,又见着继续向自己而来的十四,嘴里大喘着气,步子艰难地往一旁去。
他得躲,但他躲错的方向。
拔下剑的十四一把拽着庄漾的肩,将他往身后拽去。逃了一路筋疲力尽的庄漾随着那手一松,便摔在了地上。
十四几招剑式,诱头颅张着大嘴近身,随即侧身落剑,可仍差了一寸。
头颅这便要逃。她追了两步见追不上,摘下千机笠挥了出去,可又差了半步。
十四抬脚,将千机笠取回戴上,看了眼除了雨声再无任何动静的林间,将剑收入剑鞘,往还在地上的庄漾走去。
庄漾想起。
可这一路的逃,耗了他本就不多的气力,十四那一拽的一摔,更昏了他的意识。
于是,十四便见两步都没挪出去的庄漾,昏在了地上。
于是,庄漾便见隐于千机笠下的脸,和模糊于大雨间的瘦小身影,尽数没在了更甚的昏暗间。
……雨……
……血……
红墙宫闱在雨中失了色,血海布满青石台阶……
一样的,哪里都一样的……
逆着逃亡的街巷,冲破沉重的宫门,向着宫里最破败的地方……他都找不到……
像是十余年前,像是这千百年间。
改朝换代又如何,这世间还是这世间,溃肉腐朽,白日短暂,不过是换了一批人,在这世间自以为是地活着,遗忘不平与愤恨,制造出新的不平与愤恨,直到新的朝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