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尾

    十四回来的时候,庄漾正对着霍至夏骂骂咧咧。见十四回来,庄漾二话不说就把霍至夏给踹了。

    霍至夏愤愤道:“来得正好,给公子包扎!”随后将十四推过去的时候,附耳低声道,“顺便再给他一剑。”

    被抢了话的庄漾本就不高兴,见他如此对待自己,欲要起来给他好看,结果吃疼又坐回到了床边,只剩下咬牙切齿。

    进入庄漾身体的刀片,都尽可能地缩小,让庄漾的伤口没大到致命的程度。但从后往前贯穿整个胸口,看起来还是有几分骇人的。

    趁着十四包扎,在一旁抱着剑的霍至夏开口道:“你爹的人明儿一早就到了……”

    “我要回沛州。”

    霍至夏气得“呵”了一声,顺便再给了个白眼。庄漾“呵呵”两声,显得极为嚣张。

    庄漾看着一言不发的十四,突然开口问道:“你呢?”

    包扎好的十四站起身,回道:“我的任务,是保护公子,直到接应公子的人来……”

    “那不就巧了吗?咱们现在就动身,那些人肯定接不到我,你就能继续跟着我了!”

    十四、霍至夏:“……”

    抱着剑的霍至夏挠着皱起的眉头,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庄漾一个假笑憋了回去。

    霍至夏“啧”了一声,对十四道:“听他的吧,不然他能跟你纠缠到死。”

    可十四并不打算把话憋回去,她道:“公子此行的目的,是查清沛州各官员遇害的原因。如今原因已经找到,天地八棺之一的震也受了重创,一时不会再在沛州兴风作浪,而且现在天地八棺的目标已经转移到了公子身上。公子若不回去,天地八棺一并追上来,恐无人能保护得了公子。”

    霍至夏赞许地点了点头。

    庄漾道:“控制无头尸的,想来是天地八棺的巽。巽都出现,却不见其他八棺,可见是有什么比取我人头更要紧的事情,给耽搁了。再者,对巽和震来说,我已经是你的剑下亡魂,此刻我们偷偷回去,他们也未必能察觉到。”

    霍至夏愤愤地点了点头。

    “公子对天下八棺,很了解?”

    “怎么?有温少侠在夙阁,没有了解到的?”

    庄漾笑着看着十四,念道“温少侠”这三个字的时候刻意咬字重了重,可是十四的脸上一丝异样的神情都没有,就好像她就是温经霜。

    “夙阁网罗天下事,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呵,还会给夙阁说好话。

    “那温少侠说说,夙阁,是怎么写我的?”

    霍至夏皱了皱眉,将怀里的剑抱得紧了些。

    “太傅庄伟成之子,中都女眷倾心才子。”

    “嗯,还有呢?”

    “女眷云云,然未对哪位上过心,许是与其身边的侍卫情投意合。”

    “嗯?”某位太傅之子直起了腰杆,凶巴巴地问道,“哪个混账玩艺写的?!”

    十四没有答话,霍至夏在一旁像是被雷劈了。

    二十四夙阁怎么写的,十四不知道;但二十四夜栈对庄漾的描述,确是只字不差。

    编写这些的,是二十四夜栈的何先生。他是战胜了夙阁弟子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断了双腿,坐在轮椅上编写各种情报。

    这种流言蜚语,夙阁也好夜栈也罢,酌情说说的,何况何先生在职多年,有什么能写有什么不能写,他不是不知道。

    可十四不知道什么是酌情。

    而且这话并不是她在编写好的书册里看到的,而是一次何先生编写到了这段,震惊之余喃喃自语说出来的。

    但若有些话是栈主或何先生叮嘱过,十四也不会说出来。

    比如,天下八棺的震,或多年前已死的事情。

    如果震真的已经死了,那么这场屠戮真正的幕后黑手,就该是巽了。

    十四此前,并未对上过哪位天下八棺的人,故而不知道天下八棺真正的实力。这两战,让她担心这会是震的实力,也担心这不会是震的实力。

    但最让十四担心的,还是这位公子的脑子。

    先前十四和十五一起在暗处跟着庄漾的时候,十四就发现庄漾总能作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在盛夏的中午突然闹着要吃火锅,比如官员们忙着办案子可他却蹲在街巷里和几个孩子玩弹珠,比如明明到了案子关键的地方他却带着温经霜七拐八拐乱转一通最后只偷偷取回了一个看似和此行无关的木匣。

    总之,是个麻烦人。

    “那我去收拾行李。”

    “不着急,两杯茶后再出发。”

    庄漾说着,坐在了桌边,这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后仰头笑着看向了十四。

    十四和庄漾其实并没什么行李,十四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给自己换个药。

    庄漾看着十四离开,突然又冲着还杵在一旁的霍至夏道:“看什么看,还不去套马车?!”

    霍至夏一个白眼,也走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没有人伺候自己穿衣裳的庄漾有些不甘心的坐着,坐了一阵,又不甘心的自己穿上了。

    他将木匣收好,踌躇了一阵,还是去了厨房。

    十四竖了两扇破旧的门作隔间。庄漾进去时,十四刚将药换好,穿回衣裳出来了。

    “公子?”

    厨房没有点灯,昏暗得令人不安。十四站在期间,裹着昏暗,像是那夜冷雨。

    浸满血的裹帘堆了一地,光是弥漫在屋子里的丝丝血腥就够吓人了。庄漾识趣地没有上前瞧,只是站在门口,背着手,背着清冷的月光。

    “收拾好了,就出发吧。”

    “是。”

    很多话,庄漾作为太傅的二公子,从没正面听过,比如短命鬼。

    这话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庄漾一出生,身子骨就比一般人弱些,到了当年兄长已经能上马背扛马枪的年纪,他还在侍女们的温柔乡里泡着。也许是可怜他的身子骨,虽然庄漾的父亲很少关心过他,但也一直没有严厉苛责过,在他想在家的时候就好生养着,想出门的时候让随从好生照顾着。

    算命的说,庄漾活不过二十四岁。现下算来,也就剩两年有余。

    以前他对生死无所谓,能活一天,就努力找一天线索。若是找不到,赔上这一条命,也算给那孩子一个交代了。

    可现在,他不想死了,他想活着。

    霍至夏赶着马车,十四奉命与庄漾一同坐在马车里。

    坐在右侧,也是庄漾要求的。

    十四虽不知道庄漾是怎么个盘算什么个讲究,但二十四夜栈做事从不问缘由,只问能不能做。

    能做,所以坐了。

    庄漾撑着脑袋,随着马车一颠一颠。他的目光时而落在十四身上,时而落在十四左手上。

    左手上,拇指指节、虎口、手腕,是三点极淡极小又极不显眼的痣。出现在庄漾身边过的女子,庄漾基本都瞧过这个位置。一开始多是通过频繁买入侍女,后来是常出入各种女人多的场所,有时他兄长被安排跟哪位姑娘相看,他也紧紧跟上,瞧到了确认没有后,一改方才的热情,毫不留恋地丢下他兄长扭头就走了。

    被上下打量的十四终于坐不住,可出于对任务的专业,还是很好地忍了下来,仅仅只是攥了攥拳头。庄漾瞧出她的不适,将头扭到另一侧,撩开帘子,往外头瞧去。

    这些年他积攒过太多的失望,所以再绝望的时候他也一如常态的冷静。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能这般处变不惊,如今这突然燃起的希望,反倒几次差点让他乱了阵脚、失了方寸。

    庄漾在心里嗤笑自己一声。果然在那些甜言蜜罐里泡久了,容易忘乎所以。

    霍至夏驾着车,没有去被灭门的官员府邸,没有去第一个死者刽子手的家里,而是停在了一条僻静小巷。

    霍至夏撩开了帘子,在十四麻利的跳下车后,等着某位千金公子屈尊出来。

    某位千金公子出来了,可目光又回到了在附近查看来查看去的十四身上,径直将一旁举了半天手的霍至夏给忽略了过去。

    庄漾等着,等不动,抱着双腿,又蹲了下来。

    霍至夏:“……”

    霍至夏觉得头疼,可他一手举着一手拿着剑,着实没有给自己揉揉的机会。

    头疼的霍至夏冲着十四没好气道:“温少侠。”

    “温少侠”回过身,顺着霍至夏,发现了蹲在马车上的某位不依不饶的千金公子。

    “……”

    十四站在了霍至夏退开的位置,将手臂抬了上去。

    庄漾识趣地扶着十四的手臂,满意地下了马车。

    大门虚掩。霍至夏推门而入,荒败的院子袭来荒凉的风。房门大敞,桌子上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将坐在桌边的那具无头尸映得更加骇人了些。

    庄漾走入院子,那垂着身子的无头尸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猛地朝着庄漾袭去。十四健步而上,三两下便将他彻底解决掉。

    之前庄漾查看卷宗的时候发现,卷宗上对那些受害人的遇害时间都非常准确,原因是有人在听见异动前都曾听到过的打更的声音。

    现下可以确定,更夫已经死了,而且没了个头。庄漾这次来就是想找找更夫,试着掌握更多天下八棺的线索,但显然他来晚了。

    更夫已死,少了个头;在沛州真正的幕后黑手巽,已经带着震走了,或者是,是带着新的震走了。

    桌子上,是那些遇害官员贪污纳垢的证据。

    庄漾随手翻着,笑了笑,道:“这么看来,反倒我像是个坏人了。”

    十四和霍至夏在四周查看,但痕迹都被清理得很干净,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庄漾看到了最后,发现了一个不在沛州的名字。

    “汪明?”霍至夏抱着剑,站在了庄漾的一侧,“这人此前行动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还派人驻守在府邸周围,最近又一直称病、闭门不出,想来是一早就知道了自己小命不保。怎么办,要赶回中都吗?”

    庄漾反问道:“回去,回去做什么?不过是条贪污纳垢的狗,有什么可救的?”庄漾笑了笑,人畜无害的脸上多了几分阴狠,“天下八棺都去取他的命了,叫上中都全部的将士,恐怕也难保住。现在动身,也来不及咯~不过你要是想看个尸首,说不定能赶上个热乎的。”

    霍至夏又是一个白眼上了天。

    真的要追究起贪污纳垢,恐怕没一个官员能幸免。庄漾虽不接触朝政事务,但也看得明白,有的是将狼狈为奸贯彻到底,有的是身处官位迫不得已。天下八棺如此行事,乱棍飞拳一通打死,是要搅乱这天下。

    呵,乱就乱。不管是哪个朝代,是兴盛还是衰败,总得乱上一乱。而最终是固朝还是换代,就看各自的能耐和气运了。

    院子里传来动静。庄漾和霍至夏探了头出去,发现是十四将院子里的树苗给拔了。

    霍至夏有些无奈道:“这丫头做事横得很,但凡她查看的地方,跟匪徒进村似的,恨不得上上下下给你拆个干净。不知道的啊,还以为谁招惹她了。”

    “打小就这脾气。”

    “啊?”

    霍至夏看着笑得宠溺的庄漾……嗯?宠溺?庄漾?嗯嗯嗯?

    庄漾没有搭理霍至夏穷追不舍的目光,径直走了出去。霍至夏一个激灵,突然明白了什么,才直起靠在门扉上的身子,跟了上去。

    树下是两具森森白骨,一大一小,衣物破损仍能看出生前是清贫人家。小的那个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带有血痕。

    庄漾蹲下身,伸出手,取下长命锁,而串着长命锁的细线和珠子洒到了坑里的两具尸骨上,就是路过乞丐的富豪,将手里两枚铜钱,晦气地丢了出去。

    庄漾将长命锁摆在手心,试着擦了擦上面的血痕。但时间已经很久了,血痕没能轻易擦掉。

    庄漾起了身,问一旁的十四:“我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温少侠准备怎么处理?”

    “温少侠”看着坑里的尸骨,随后抓起无头更夫的脚,一把丢进了坑里。

    在霍至夏心想着这丫头真是好心时,他看见十四取了火折子出来,点在了无头更夫的衣裳上,点在了倒在一旁的树苗上,点在了稻草堆上,点在了屋子里的桌椅床柜上。

    火星蔓延,映着东方涂白。吹灭了火折子的十四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庄漾的身边,神色仍是暗的。

    庄漾歪头问道:“走?”

    十四点头应道:“走。”

    霍至夏:“……”

    马车重新行至沛州外。

    霍至夏把马车停在溪流边,暂作休憩。

    霍至夏离开没一会儿,庄漾突然闹着要吃烤鱼。十四拿小刀削了几个简易的木刺,撩起裤脚和衣袖,这就下了水。

    又是没一会儿,溪流中的十四没有及时注意到背后的脚步声,直到身后出现了“哗啦”的舀水声,十四才一个激灵,戒备地往后看去。

    而庄漾被那眼神看得也是一个激灵。尽管在对方确认是自己后稍稍放下了戒备,可庄漾还是意识到,不管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被自己弄丢的孩子,她都在自己不在的年月里,经历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尽管活着,却活得谨小慎微、活得没有人样。

    长命锁上的血痕被清洗掉了。十四拿着木刺,木刺上是新刺上来的鱼,而庄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情绪又好像情绪汹涌。

    准备上岸的十四一时顿在了原地,随后她猛地拿瘦小的手臂挡住脸,没有让没能完全侧闪的脸碰到庄漾突然扑来的水。

    “公子?”

    十四没有放下的手正拿着木刺,像是拿着一把冒着冷光的剑,露出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必须要杀死的敌人。

    庄漾笑了笑,手指摩挲在长命锁的花纹上。十四终于迟钝地注意到,庄漾的目光中是千百句话,却终是没有一句说出口。

    十四觉得,再这样下去,会被那目光吞噬,会为那目光发疯。

    可要发疯的,何止是十四?

    要发疯的,还有那目光的主人……

    “如果,我说我想留你在身边,你会愿意吗?”

    “公子抬爱。但在下志向不在朝堂,请公子另寻能人志士罢。接应公子的人来了,公子告辞。”

    霍至夏从远处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侍卫。他们都是来接庄漾的。而十四上了岸,将木刺和鱼一并丢在岸边,这便快步走了。

    一旁的霍至夏陪着庄漾看着,直到看不见了,才开口低声道:“按你的吩咐,温经霜转到了一间客栈,才让夙阁找到,现下温经霜已经被带走了。这两日,你的行动与计划不符,先前从未这样过,是不是这丫头……”

    庄漾仍是看着十四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对一旁被晾了许久的霍至夏说道:“去查。”

    “二十四夜栈的,没那么好查。”

    “醉衔楼一桌。”

    “三桌。”

    庄漾的手拍在霍至夏摊开的手掌上,算是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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