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染桃站在桃花树下,在缤纷的落英里,接住了扑进自己怀中的软乎乎一团。
然后抬眼,乍遇故人。
哪怕洛沧已然幻化容貌,但道侣百年,怎会认不出曾经的枕边之人?
怀里的小姑娘还在蹭啊蹭,举起手中的水仙花给娘亲邀功。
“娘亲,这个水仙花送给你。”
小女儿甜滋滋的声音让宁染桃整个心房都酥软了。
“那个书生叔叔先买但让给我的。他还给我买软玉糖,还有吃糖不牙痛的药丸。”
“这样啊。”
小姑娘用力点头。
“多谢这位公子。”
宁染桃转头看向洛沧,笑着道谢。
曾经的她,涅槃之后,一心只有复仇,恨不能手刃洛沧。
她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道侣杀死,曾经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那些平淡却真实的幸福,全都只是镜中迷雾,弥漫消散都无一丝痕迹。
尤其在蚌族公主出现,手持洛沧的逆鳞接管水族事物的那刻,她恨得浑身发抖、几欲作呕。
水族人人皆知玉珠与洛沧情谊匪浅,又有谁在意死在涿光峰顶的小小花妖?
她秘密修炼禁术,意图咒杀闭关的洛沧,却被鸟族长老青鸾发现。
啪——
青鸾重重扇了她一巴掌。
“你是凤凰,是鸟族的君主,你应该做一个君主该做的事。”
君主该做的事?
她不知道。
她只想要洛沧死。
青鸾气极,将她发配北瀛洲,鸟族最苦寒的战场。
在那里,有许多爱戴她的鸟族子民,还有许多浴血疆场、保卫仙灵界的鸟族战士。
在那里,她认识到了作为君主的责任,并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帮助、鼓励她的邽应结为道侣,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她过得很幸福,也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女君。
往事已如云烟,她只想珍视现有的美好。
她于洛沧而言既已死亡,那么也无必要相认,就这样成为陌生人,劳燕分飞,不必再有任何牵扯。
而洛沧,早在看清宁染桃面庞的刹那,便心神巨震,浑身僵直如被冰封。
眼神如凝滞,贪婪地描摹过女子的每一寸眉眼。
怎么会这么像?
陌生却汹涌的情感自心脏涌出,流淌过四肢百骸,洛沧的指尖抑制不住得发颤。
“阿染……”
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他发出呓语。
“嗯?公子你说什么?”
宁染桃抱紧怀中的小女儿,一脸的疑惑与担忧。
洛沧恍然回神,抬手按住心口,挣扎着控制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自他出关以来,心脏便有些奇怪。
“无事……夫人与在下一位故人有些相似,一时错认罢了。”
阿染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连心脏都被炼化。
只是错认罢了……
宁染桃露出理解的笑容,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解释。
“娘亲,这个叔叔要找爹爹。”
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终于想起来什么,引出了洛沧来此的主线目的。
“这位公子,你找郎君何事?”
轻轻点了点怀中小姑娘的鼻尖,宁染桃面上笑意盈盈,眼眸深处却满是冰冷的杀意。
洛沧终于平复心情,化为本来面目。白衣银冠、俊眉修目,仙姿高彻如玉山之将崩。
宁染桃神色不变。
“我……”
“君上。”
洛沧刚欲开口,一个着群青色鱼纹铠的高大男子骤然出现,单膝跪地。
宁染桃捏碎了藏在手心、已失去效力的传讯符。
“君上出关,臣下未曾相迎,还望君上恕罪。”
邽应俯首,沉声说道。
被宁染桃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懵了懵,探出小手捏住了邽应的发带一角。
无论是书生叔叔的变化,还是爹爹的下跪,都让她感到不安。
看到她的小动作,洛沧心头蓦地软了软,歇了问罪邽应的心思。
总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讯问人家父亲。
一种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却始终萦绕心头的熟悉感,让他面对眼前的小姑娘时,总忍不住多出几分宠溺。
“找一处说话的地方,我们二人谈谈。”
“是。”
邽应起身,抱拳应道。
接着二人便消失不见。
“娘亲,那个叔叔是什么人?为什么爹爹要下跪?”
小姑娘有些害怕,扯着宁染桃的衣角问道。
“花楹不要担心,无事的。”
宁染桃柔声安慰着怀里的小女儿,宁花楹,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娘亲还有些事要做,花楹去找青鸾姑姑玩,好不好?”
小姑娘乖巧点头。
然后蹬蹬跑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侧的、先前在集市上卖软玉糖的青衣女娘身旁,将自己软乎乎的小手塞进了青鸾姑姑的大手里面。
“君上……”
青鸾眉头微皱,心头有些不安。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宁染桃当年有多偏执。
如今洛沧再次出现,女君真的能控制好自己吗?
宁染桃摇了摇头,没有和青鸾长老说什么保证的话,只是沉默着为自己戴上了一顶火红的冠冕。
这是六百年前的加冕礼上,在全鸟族的见证下,青鸾长老亲自为她戴上的冠冕。
这顶冠冕象征着她成为一名所有鸟族都认同的、合格的君主。
宁染桃用它来提醒自己,她是凤凰女君,她的身上肩负着鸟族的兴亡与荣辱。
仙灵界不能没有神龙。
洛沧绝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她的手上。
宁染桃对青鸾长老微微颔首,也消失在原地。
邽应应付不了洛沧,她得过去看看。
“姑姑……”
花楹仰头看向青鸾,圆滚滚的杏眼清澈澄明,漆黑的瞳仁泛着滢滢水色。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从那个书生叔叔出现后,不只是爹爹与娘亲,连从来最是稳重、能为娘亲处理好所有烂摊子的青鸾姑姑都变得非常不对劲。
青鸾抚了抚小姑娘的头,语调平稳温柔。
“放心吧,花楹,我们要相信你娘亲,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小姑娘慢慢地点了点头。
邽山峰顶,濯春阁。
邽应议事从来都在此处。
宁染桃轻步踏入阁楼,偌大的屏风遮掩住了她的身形。
邽应正单膝跪地,向洛沧请罪。
“所以凤凰女君不愿让你归属水族。”
洛沧沉声道,为邽应漫长的叙述做了一个总结。
宁染桃心中非常赞同。
“臣下并非此意。”邽应抬头欲辩,“鸟族与水族向来不和,我身为女君道侣,必须向鸟族表明自己的立场。”
“所以你就无须向水族表明你的立场?”
邽应沉默不语。
“还是说你已决心背弃赢鱼一族与生俱来的使命?”
邽应依旧不开口。
洛沧召出洁白如玉的长生剑,抵在邽应颈侧,剑锋冰寒刺骨。
“现在,说话。”
邽应张了张口,还是一字未答。
他深爱着宁染桃,从她还是借上代凤凰尸骸诞生的凤凰花妖时,他便喜欢。
宁染桃幼时为逃避鸟族追杀,祈求洛沧神君庇护,踏过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登天阶,浑身浴血,登上涿光山。
那时的他便为这个坚韧小姑娘惊叹,默默为她疗了伤。
涿光山上,他看着宁染桃从一个小姑娘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点一点心动。
只是后来宁染桃与君上相恋,他只能在一旁默默守候。
出于对君上的忠心,他未能救下心爱之人,只能为她收敛尸身。
却没想到宁染桃竟浴火重生。
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他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邽应的沉默在洛沧看来无疑是默认,洛沧气极,长生剑溢出森森白光,锋锐的剑气几要割破他的颈侧皮肤。
突然,一柄金红色的长戟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重重挑飞了洁白的长生剑。
洛沧感到手臂一阵酸软。
转过头,他看见了持戟独立的宁染桃,头戴冠冕,眉宇冷然。
“你猜的没错,是我不同意邽应归属水族。”
洛沧并未开口,只是怔然。
像,太像了。
再次见到宁染桃,洛沧几乎找不到宁染桃与当年小姑娘的区别。
哪怕明知不可能是,心头还是抑制不住地抽痛。
他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你要打一场吗?”
洛沧还未应答,宁染桃却已然提戟劈来。
洛沧只能横剑阻挡。
一阵金戈交错之声。
初次试探双方的实力都让对方感到震惊,战况一时陷入了僵持。
一旁的邽应面色挣扎,他私心里一直想避免的局面最终还是出现。
邽应召出一柄黑色长刀,握着刀的手青筋迸起,手抖了抖,最终还是没有加入战场。
他知道宁染桃有多想杀死洛沧。
他也知道宁染桃绝不会杀死洛沧。
金红色的长戟煌煌赫赫,每一击都带着炽热疯狂的威势,长生剑几要哀鸣,渐渐不堪抵挡。
终于,宁染桃的戟尖抵住了洛沧的咽喉,手腕一抖,一缕血丝自洛沧的颈项缓缓流下。
几乎灭顶的快感在她的脑海中炸开。
打败洛沧这一结果,赋予了宁染桃无与伦比的舒爽感。
哪怕她深知洛沧刚刚出关,灵力与修为尚不圆融。
打过一场后,洛沧再次打消了心中的猜疑。
他的小姑娘,不会这么强。
洛沧看向宁染桃的眼神甚至多了一份欣赏。
强者总是惺惺相惜的。
宁染桃收回炽凰戟,向洛沧发出邀请。
“现在,我和你,谈一谈。”
洛沧起身,点头,理理衣裳,依然是一位不可侵犯的清冷仙君。
“怎么称呼?”
“唤我栖梧便好。”
洛沧眼睫微颤,彻底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仙灵界少有人知,上代凤凰,名唤栖凰。
二人就邽应叛出水族这一问题展开深刻的探讨,寸不相让。
就在他们争论时,山巅的阁楼里,一个月白长衫的青年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