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竹不知夏昙开
2024.8.22
001
春元十六年。
上元佳节,天下银装。
皑皑白雪衔一叶青竹而来。
万里竹海坐落天门之下,静谧深处偶见萤火飘渺。
浩瀚天际星光点点,皎月高挂。
正值佳节深夜,不少弟子被梵钟声惊醒,纷纷前往仙山之巅,主殿前。
只见此刻,主殿之中,高堂之上,七位长老齐聚一堂,
而在堂下,稚子一袭青丝白衣,跪于中央。衣袂飘飘,发丝如墨,稚气挡不住面上清秀,只可惜一条白绫蒙住了双眼。
天冷,稚子垂于双侧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而周围人争论时,或是白绫遮住了半张脸,以至无人注意他面色惨白。
站在一旁的人似有所感,本是环胸阖眼休憩的他,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环视周围,不少仙门弟子围在殿前,议论纷纷,不堪入耳。
他嗤笑一声,一双黑眸直视着周围人,说道:
“不见仙风道骨,难怪近百年无人飞升。”
他站于主殿侧窗前,穿堂风过,时有寒雪飘进,殿中烛光摇曳不定,而在这冷冽的风中,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昙香。
跪在堂中的稚子只是仙门收留的废人,如今犯下此等大错,他敢怒不敢言,垂于双侧的双手虚握了下,犹豫良久,几次欲想开口,但都无果。
明明错不在他。
心中委屈却不可说。
但这股花香,带着寒气和强势,掠过鼻尖,让人静心。
都说眼盲之人其余所感都非比常人,时祺顺着这股昙香来的方向望去。
他眼前虽一片混沌,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也在瞧着自己。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门禁忌之地?”位于主殿之上,掌门之位的人眯了眯眼,轻蔑地扫了一眼,“阁下如此可疑,怎还如此狂妄?”
那人抬眼看着掌门,眼中尽是讥讽,“姓萧名仞,说来也巧,今日恰我当值,偏偏人界异样,魔种肆意游窜于竹海之上,贵派无作为,乃至天门法阵一阴一阳两阵眼尽数被毁,该当如何?”
话落殿堂鸦雀无声,最具权威的长老们此刻瞪大眼睛注视着萧仞,纷纷无言。
唯有站在殿外的弟子不知好歹,不知局势,虽压低声音议论,但殿中人皆是高修,怎会不知所言?
“这人什么来头?能让这些长老一个个反驳不了?”
“……你修仙史白上了,自古天下三界,天人魔,早百年前仙魔大战,无咎上仙一战成名,飞升成神,主掌怨灵,而无咎上神并非远古上神,是飞升成仙,历劫成神。”
“那这又和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无咎上神飞升之前师承临仙门,姓萧名仞,如今还在祠宗立有灵牌,你去拜拜?如果不错的话,和这位玄衣公子当是……同名同姓。”
解释的人顿了一下,抬眼看去,见萧仞身侧灵力四溢,还是没把‘同人’两字吐出来。
谁人不知萧无咎年少成名?
当然,没听仙史的人,自是不知。
十七岁破金丹境界,十九岁飞升成仙,仙盟武会榜首,三十二场无败绩至今无人能胜。
人间编排多以奇幻而传。
有人云,上神在人间有胞弟,或妻子,众说纷纭。但之中不变的是,为了飞升,他在人间至情至爱之人皆死于玄昙剑下。
于是,许多未出阁的妙龄姑娘都拿无咎上神说笑:“你若没有无咎上神那般面如冠玉,我倒也不弃,但若是有着上神之无情,那我们还是好聚好散。”
萧仞把这些话语听进,只是微微侧眼瞧了瞧,倒也没多说什么。
“长老的对策可想好了?”
表明身份之后,主殿之上的长老纷纷起身,面面相觑,朝着萧仞郑重一拜,齐声说道:“恭迎上神下界。”
而萧仞无所作为,只是瞧着跪着已经有些摇晃不定的稚子,他沉声又问道:“掌门,你的对策如何。”
掌门虚擦了一下额头,结巴回道:“这……这种事前所未有,更何况天门是天界之物,我等凡人怎能窥得其中玄机呢?”
萧仞皱了皱眉,双眸一抬,眼中不满溢出言表,“天门自有天界修,我是问,竹海中魔种一事,该当如何。”
话语间的威压让殿外弟子皆一颤,仿佛天地间一瞬冰封,针落可听。
“魔种百年未见,如今入世,恐是又起波澜,我等自会联络各大门派提防,不知上神有何见解。”掌门抹了抹虚汗,似有愧疚地看着萧仞。
萧仞从始至终没赏给堂上众长老大脸色,双眸几乎没离开过殿中罚跪稚子。
看出他似是在出神,掌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想起来还有罚跪的这个人,笑道:“上神不必多疑,此乃我门弟子在山下捡到的孤儿,自幼双目失明,且灵根残破无法修行,实乃常人。”
听到话语之间好似聊到了自己,时祺微微颔首。
只觉四肢发僵,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之间,大脑一片空白。
“人为我所救,当时情况如何,我比在座人都清楚,”萧仞撤走落在稚子身上的视线,转而抬头,双眸深邃扫了围观众弟子,“那,贵派能否回答我三疑。”
掌门又摸了莫须有的胡子,苦笑道:“上神请问。”
“一,今日酉时,魔种游窜在竹海之上的,我亦下凡清扫查看,魔种趁我不备逃走少许,直向东西两亭。
“西亭为阵眼之阴,魔种能找到不为奇,但东亭为阳,魔种是瞧不见的,偏却能精准击碎,而在东亭之中,白衣稚子提灯坐于其中。”
风雪似是又大了,拍打着殿侧纸窗作响。
萧仞话没说白,他将事情阐述一遍后,看着堂上掌门不语。
掌门皱了皱眉头,当即拍案,“竟敢勾搭魔种,你好大的胆子!”
萧仞:……怎么百年换上个这么蠢的。
时祺一愣,他虽冷,但身子滚热脑中晕乎,却还是能听清他人话语。
见莫须有的事又甩给他,他也就习惯了。
正要习惯性一拜之时,萧仞打断:
“妄口巴舌,”萧仞虽笑,却言冷不堪,“掌门之位当真是什么人都敢坐,此事疑点颇多,如此妄下断言,不妥吧,”
“那上神所见如何。”当今掌门如今已没和蔼之色,好似对萧仞的尊敬耗尽。
萧仞拈起窗外随风飘进的竹叶,玩弄于指尖,笑道:“稚子眼盲,为何会提灯而行?为何孤身一人走进布满重重结界的竹海。”
话落,满堂无言。
时祺跪得久了,身子徐晃一下,他此刻脑中混乱,记忆成片段浮现脑海。
哎!小瞎子,刚刚我香囊丢在来时路上,你帮我寻来,我给你吃浮元子如何?
就这么走,今日大雪记得撑伞,你要怕山中野兽,我给你盏灯,可好?
去吧,累了就在路边亭子歇息吧。
一路走着走着,听见竹林簌簌,寒风阻碍。
撑起的伞,似乎愈来愈重、愈来愈冷。
白衣稚子一步一印,在雪地中行走,愈来愈远。
为何如此,当时他这么问着自己。
可能只为了一碗雪天中的浮元子吧。
意识丢失之前,还是那股静心的昙香掠过鼻子,只是相比刚才,此刻愈发浓烈。
倒下之时,好似跌入了一人怀中。
没有试想的那般疼痛。
在意识模糊之际,他好像又记起来了。
不知是许久之前,这股沁人心脾的昙花香好似闻过,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还没看清就又陷入昏暗。
堂中之后如何,他不知。
-
时祺醒来,身上没有一处疼痛,原先冻僵的四肢,现在还留有余温。
周围想来应是屋内,自己躺于榻上,才如此暖和。
他试图起身,等坐起后,才察觉原本盖于胸前的厚褥顺着他的起身滑下。
动作不小,一声询问在寂静的屋中响起:
“醒了?还冷吗。”
时祺没想过自己屋子里还有人,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却不想对方没等到回答,就自下定义:
“原来还是哑巴。”
时祺愣住了,他倒也不急着开口解释,也没点头承认,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声响之处,倒是想看看这人还能妄自揣测成什么样。
并不是陌生的声音,适才才在主殿中听过的。
那位身份尊贵的天界上神。
只是那句‘原来还是哑巴’,语气好像老友之间再见的感觉,让时祺一时不解。
“冻傻了?”萧仞嘀咕道,“好可惜。”
这种落寞,竟让时祺心一揪,他也不好再装,开口道:“你才傻了。”
换来的是好一会儿的安静,久到时祺以为萧仞走了。
他也没再出声,摸索着自顾自地掀开被褥下榻,竟不知为何,这床榻竟比之前的高了几许,时祺一个腾空,眼看着就要摔下。
又一次落入了怀中。
“这不是你住的小柴房,注意点,地下凉。”
此刻清醒,那昙花香更加浓郁。
他不觉间放重了呼吸,“那这是哪儿。”
“竹苑。”
时祺一愣,急促道:“你怎么带我来竹苑?我得回去。”
萧仞看着原本还在自己怀中的稚子挣脱开,突如其来的离去让他一愣,他慌忙之间抓住时祺的手踝,紧张地使了力。
“去哪儿?”萧仞沉声问道。
“我去哪儿跟你有何关系?这是竹苑,是门内禁地……”时祺说着说着,声音小了,挣扎的人也安静了。
为什么是门内禁地?
因为是无咎上神曾在人间住处。
而无咎上神在他面前,还是他自己带进来的。
“反应过来了?真冻傻了。”萧仞见对方慢慢安静,放开了抓住他的手,只见瘦可见骨,白如洁雪的手,已然浮起了绯红。
确实是傻了。时祺想。
在上神面前如此无礼,会被罚。
时祺抿了抿嘴,似是下定决心,将左手伸到了萧仞面前,略微委屈道:“你罚我吧,上神。”
萧仞见稚子一小手横在他面前,顿了顿,“为何?”
“对人无礼,”时祺好似习惯一般,“师兄师姐都说我顽劣无礼,不知尊卑,该罚。”
又是一阵寂静,映得窗外寒风萧萧得更为明显。
“为何罚?”萧仞叹了口气,“你师兄师姐叫你做,你就偏要去做?”
时祺茫然一瞬。
“什么?”时祺预感不对,心中恐慌使他后退远离。
萧仞本是伸手去抓,临终却见小手微颤。
愣了一瞬,不得而终。
“没人能瞒我,包括你,”萧仞低声说道,“你的好师姐勾搭魔种,现在该是在严戒院待审,你以为她待你好是吗?”
时祺想开口,但萧仞抢在他之前,用毫无起伏的话语诉说着事实:“你知门内众弟子嫌你万分,却有想过为何吗?”
不,不要去想。
我不想听。
时祺害怕地捂上耳朵,他多想这时候什么都听不见,都不去想。
察觉萧仞的靠近,他不知如何躲闪,或是说,躲不掉。
就像那些不想入耳的话,躲不掉。
“何湫,你视她如长姐、知音,却想过你遇她之后,就开始利用你了吗?在门中散播你喜偷窃、爱女色的谣言,再来安慰你,说你很好,很乖,”萧仞垂眼说着,没有呵斥,静如皎月,“你聪慧,早就怀疑了,却不敢去质疑,对吗?”
时祺呆滞。
他自然清楚没人会无故对人好,可门中人,又有谁会听他诉苦,谁会信一眼盲孩童的话?
好比一年冬,山上梅花开,他不是门内弟子,无法上山,只能日日想着。
他看不见,也不奢求想见梅花样貌,只求是否如他人口中那般清香。
看春天降至,他想去梅树下看看。
等走到那儿,鼻尖却满是血腥味。
只因他上山时,被人告发,挨了一罚鞭。
再后来,听说那株梅树是四序上神所植,却在他看过那晚,死了。
他又背上了污名。
只依稀记得之后一晚,他拿走砍柴用的斧子,拖进了自己屋中,一心求死时,有人送了他一支梅花。
那人是何湫。
“那我如何?眼瞎非我想要,灵根残破非我所需,被人编排,被人指责,又有谁听我的解释?”时祺说着,眼上覆着的白绫微微湿润,声音颤抖,“如若可以,一生为凡人,有家足矣。”
“我不该受这些……不该受,上天如此不公,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至此,上神,你能否救我。”
你能否救我。
一句话落下,在脑海中回荡千千万万遍。
“我快疯了,”时祺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握拳,泪水早已浸湿白绫,泪流满面,“上神,你为何不晚一步?晚一步我死于东亭之下,所有罪名归我不好吗?”
“上神,无咎上神,你救我吧,若我罪无可赦,每每转世,你都杀了我,我求你了。”时祺说着,脱力般跪在地上。
他看不见,只能朝着萧仞的方向呆滞地望着,他哽咽着,缓缓俯身叩头。
萧仞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时祺,他茫然许久。
几句话,让他脑中浮现万千。
回到了百年之前。
回到满是狼藉的竹海中,幽幽青竹不再静谧,寒气四溢的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叶,照亮林间,只见地上血未干涸,遍地尸首。
在狼藉之上,一人身着青丝白衣,持剑立于其中,双眼茫茫,额间金钿越发光亮,却在消亡,他脱力一般仰头迎着月光。
察觉有人靠近,他回眸看,皱眉费力一笑。
我罪无可赦,其罪当诛。
一剑下去,恩怨两清。
如若有他人,那必定会说这一笑倾国。
只是如竹花开。
停在了最后一笑,回神只见时祺还跪于面前。
他无措,只能稳好情绪,柔声说道:“先起来,地下凉。”
时祺没起,只是抬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神仙。
萧仞俯视那张被蒙了大半的脸,湿漉的白绫紧贴着眉骨眼窝,将人的脸模糊勾勒出来。
他皱眉、无措,将手抚上时祺眉骨,胆颤不已,
模糊之间就如此相像,那……
思索时,萧仞双手灵活,将时祺脸上白绫解下。
白绫好似银雪落下,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时祺想抓,抓不住。
不知上神为何如此,但白绫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就也无所谓了。
“上神这是为何?”
萧仞不答反问:“想看看,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时祺不清楚什么意思,但还是答了。
“顺颂时祺,时祺。”
“难怪,”萧仞苦笑一声,“那梅树见你竟然就死了。”
时祺:?
“你如何知我所想?”时祺话一出口,又后悔了。
人家是神仙,有何事不知。
时祺皱眉一瞬,被萧仞看到,微微一笑,“你所想我皆知。”
“哦。”时祺垂眸。
正当时祺以为两人无言时,就听上神说:“今日上元佳节,你我也算有缘,我可赠你一物,可好?”
“当真?”时祺终究只是六岁孩童,闻言望着萧仞的眼睛虽无神,却略有光亮。
“不说假话。”
萧仞见外面风雪加剧,略微抬手关上纸窗,却不小心带上片片竹叶。
他心血来潮,捡起竹叶,就听见时祺答道:
“浮元子,我要这个。”
萧仞手一顿,手上玩弄的竹叶已布满褶皱。
“为什么?”
时祺觉得有些奇怪,“上元不就是吃浮元子吗?我还没尝过,你不会反悔了吧。”
“不会,”萧仞垂眼,不知所思。
随后他牵着时祺走到桌前,挥手一变,一碗大小各异的浮元子呈在碗中,热气升天,搁置在桌上。
“你坐着,我喂你。”萧仞话说间,一手把时祺抱起,放在木椅上。
时祺闻到味道,惊讶,“神仙想要什么就有吗?”
萧仞笑道:“不能,也得有才能变。”
“给我不可惜吗。”
“说好赠你,何来可惜。”
时祺眯眼笑了笑,吃下一口浮元子,觉得有些微妙。
不是寻常馅料,像立夏时节闻过的竹香。
“好好吃,这是什么?”
“竹清浮元子,采雨后灵竹叶而制,”萧仞拿着勺子,慢慢搅动碗中汤水,“算是我多送你的东西。”
话语中,时祺只觉脑子朦胧一片。
好似竹下春昙开,双香缠绵,哄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