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动笔之前，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但是每次起笔，都无端搁置，一团乱麻，无从下笔。而内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喊着，要写了，要写了。这种催促随着生命的推进，随着精力的渐渐不济，随着白发的悄染而来，愈显强烈。我的生命中，如果一直是这般，日复一日，蹉跎岁月，到了手脚不灵的时候，到了耄耋之年，所有的愿望，就只能在我心里了。含恨而终，是最不可宽恕的。于是，我开始动笔，逼着自己要为自己的心负责，为自己经历的事负责，为身边那些爱过自己的人负责。

    而父亲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章

    离世

    2013年的春节，不太平的。

    我找了那个多年失联的小学同学，没说几句，竟然问起，父亲做何营生。我心里一阵纳闷，做何跟你有关系么？便一个不耐烦，堵了回去。也就是这一问，心里多少留下不详之感，古人云，生命终结，总有迹象，他的话会不会也是预言？

    父亲是个直脑筋，不会绕弯。对他父母也是出奇的孝，但不顺，就他那倔驴脾气，虽满心忠孝，并不很讨他二老欢喜。所以在他父母面前，父亲打小没少受委屈。比方说，兄弟都有新衣，他的就是旧的；什么脏活，都是他做；但是好吃的，穿的，却是紧着兄妹。这里有当时物质极其贫乏主因。不过多年积怨，应该也有人为因素。所以母亲过门的时候，因为分家不如意，就此埋下了不平的种子，从此也造就了悲剧一生。

    往年，父亲在爷奶那里吃了瘪，都是忍着。回到家闷闷不乐，从未发泄过。母亲见状，就知道原因，偏偏她心里也气，气公婆不公，气丈夫愚孝，也会借此讽落父亲。

    那年冬天，奶奶生了一冬的病。农村老太，活到八十多岁，已很不易。四叔叫父亲去大伯家商量兄弟四个，对钱给老母亲看病。按他本心，是怜母心切的。可是，不知怎么，最后竟让他父亲误认为，他不愿出钱。竟拿起棍子，往父亲身上乱抽。

    致此往事不堪回首，痛苦的事情，越是回想，愈是清晰。

    这些往事，都没有消失，只是储存了起来。

    此刻，窗外寂静，而我似乎听到了父亲撕心悲恸，那是酝酿了几十年的委屈。六十岁，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被自己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拿着棍子摔打，在父亲心里，是怎样的不堪。整个春节，他母亲生病住院，他却一次未去探望。而往年，他可是衣不解带地陪在病床啊！

    农历十六送我上学，我说要去看奶奶，父亲一听，脸沉下来，看她做甚？我心里怯怯，但还是装镇定，我要走了，当然要去看一下。父亲没再说什么，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意外的是他开车到了医院口，竟停熄火下车，在门边小卖部，买了两大兜水果，径直进去。我欢快跟在后面。

    推门而入，两位姑姑在病床前，父亲先是站在床尾，一言不发，而奶奶看到父亲，也是眼角湿润，并不正眼看他。反倒拉着我的手，让我吃这吃那。两位姑姑跟父亲说着奶奶病情，说到喉咙已经黑紫了，父亲动容，拉我起来，坐下给奶奶喂水。母亲与儿子，就这样在这无言中，和解了。

    怕我耽误火车，父亲为奶奶吃完饭，扶她躺下，安排妥当，我俩便出了医院，来到大路。他让我坐在车上，而自己却站在路边拦截过往大巴。父亲笨拙的身体，站在路中间，来回招手，示意停车。春运回巢，每辆车都是径直而过。个把小时过去，终于等来一辆，但装满了人，父亲硬是不让走，我好不容易，在车门口扶着，看着渐去的父亲，不曾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农历二十三早上，六点。天还灰灰亮，竟听到姐夫打电话，急促说让我坐车回去，父亲病危。迷糊中，还不知道，这所谓病危，竟是离世。回家途中，竟莫名的流泪不止。回到家，竟看到大姐披麻戴孝，哭坐在门口。一时竟如梦般，晕倒在地。

    事后，听母亲说，你彻夜难眠，竟难受到捶打胸口。

    你的生命线，已为句号。可母亲还在，每次家里聚会，母亲都会讲起你的故事。

    大冬天，你只穿一件带布丁的裤子。说起你们相亲，她没看上，哭着要退婚，而外公没同意。说起你三更天，拉着姐姐和她去看病，说起你们在北京别墅区当花工，别人都很喜欢她，但是冷落你，说起春节，你想吃鸡，但是又不会退鸡毛，最后气的把鸡扔在粪堆。凡此种种，每次都引的我们姐妹三个开怀大笑，而我笑后，眼角总是晶莹。

    父亲，你何曾离开过我们？

    母亲，大姐，二姐还有我，我们活着，你便留存了下来，用另一种方式，和我们交流。可等到，我们四个不在了，你也不再被提起，那时，我们一家人，便真的都归为虚无了。

    而我，不甘心！想用这种方式，把你留住，把我们一家人留住！

    第二章

    初心

    写作是一件需要不断打磨的心理路程。从开始提笔的忙乱，到反思写《父亲》的目的，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我想传递给世人什么？有哪些是让我不吐不快，不留给世界，就是一种遗憾的呢？

    我想，最大的动力应该是来源爱，对父亲的爱，对生活过的村庄的爱，对那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的热爱。单纯是爱，我可能会存在心里，时时回味。写出来，传给大家，还有一点，就是这个社会，需要家庭之爱，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男人，女人，需要知道在选择单身的时候，失去了生命赋予的怎样的能力？天地鸿蒙，万物伊始，阴阳交替，日更月往。男女和合，繁衍不息。在人之为人之前，生命就规拟好了为自己更新迭代的轨迹和潜能。而教育和社会的畸形，让我们开始脱离原始能动，走向自我绝灭的方向。现代社会就是这样，越是受过高等教育，越倾向于独处。这个短视频多元化的社会，让我们闲暇时间，变得丰富多彩，但是却没有留下可以支撑灵魂直立的脊梁。我们窝在沙发上，躺在床上，坐在办公室，吊挂在地铁上，甚至游荡路上，开车高速上，典型的姿势，都是低头滑动手机。他人的生活精彩片段打发着我们无聊的时间，让我们感觉，自己精神亦是如此丰富，而漠视身边的她，他甚至它。我想通过父亲故事，留下生命的美好，每一个男人女人，都曾是儿子女儿，也是丈夫和妻子，父亲和母亲。身份角色的转变，是爱之流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感受社会光怪陆离的变化，每个人有在寻求永恒的价值，演绎生命的完整和从容。世界之大，瞬息万变，但孔子的言论，老子的观点却经久流传。如果追求幻化的表象，那么总是烟花缭绕，灯红酒绿，世人眼晕目眩。但内在的生命轨迹，却生生不息，衍衍不绝。有些人，注定是特令独行者，挣破边际的人终究是孤独的，但如果芸芸众生，都在打破生命传承的轨迹，那么是不是也是整个民族的灾难呢？我们在追求自由独立同时，是不是也要兼顾生命之初，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