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从小憩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揉了揉太阳穴,双手颤巍巍地支撑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已经连续好几天,她被同一个梦魇困扰——暴风雨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伴随着未知的低语。
今天是正式下潜的第二天,领航员的声音透过广播系统传来,平静而坚定:“我们即将抵达海沟的生物带。”梅莉知道,那里是海沟中唯一的生命绿洲,也是她和地质学家采集样本的宝贵机会。潜艇将在那里悬停两个小时,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探索这片神秘的海底世界。
一阵轻微短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梅莉的沉思。她转过头,透过实验室半掩的门缝,看到艾伯特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一台先进的采样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台机器是他们此行的关键,它的设计既精密又复杂,能够自动搜寻并采集深海中的岩石样本。
拉上包链,梅莉提着包,走出舱门。两人走向直梯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还是头一回用这个玩意儿呢。”地质学家晃了晃手中的采样机,“以前都是纯手工,锤子一敲就行了。”梅莉低头看了看采样机,通体洁白的矩形结构,背部折叠着一双机械手。说实话,她也是头一回见。
在以前的研究所里听地质部的说,买一个自动采样机还不如自己动手挖。“造价昂贵,维修成本高,除了可以自动搜寻挖取优质岩石样本,在其他方面用处不大。”前同事这样评价。
“这回公司可是下了血本了。”梅莉爬下直梯,换了只手拿包。
“管它贵不贵呢,反正买都买了,用就是了。”地质学家嘿嘿一笑,大步朝茶水间走去。
艾伯特端起一杯刚做好的意式浓缩,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他向梅莉举杯示意,眼中闪烁着轻松的笑意:“早晨来一杯这个,保证你一天精神百倍。”梅莉放下提包,迈步吧台椅,坐下来答道:“一杯黑咖啡,两颗方糖,不加奶,谢谢。”
男生颔首,转身从柜里抽出一罐咖啡豆,扭开盖子,撕下铝箔纸,咖啡豆的香气四溢而出。磨好豆子,他按下萃取键,细腻的水柱注入陶瓷小杯,溅起好看的水花。
“来咯,梅莉女士的现磨咖啡。”地质学家托起瓷碟,端给精神抱恙的女人。浓厚的焦香与轻盈的果木香交织,氤氲在女人鼻尖。泛着些许油脂泡沫的黑咖啡呈现在梅莉眼前。“扑通。”她夹起两颗方糖投入咖啡,液面波动,扭曲了女人倒映杯中的脸。
梅莉搅了会杯底的方糖,端起杯子吸溜地喝起。
嗯……暖流从嘴里滑下,温暖了她的肠胃,也清醒了她困顿的大脑。梅莉眯起眼,舒了口气。
看着喝完咖啡褪去几分疲色的女人,地质学家心情也好了起来。
“谢谢,咖啡很好喝。”梅莉道。
男生点了点头,问道:“看你精神欠佳,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梅莉摇了摇头,端起杯碟走到水池边冲洗,回应道:“没什么事,最近几天一直在做一个重复的噩梦,弄得我有些恍惚罢了。”她沥干餐具上的水,摆在了餐架上,提起手提包,朝男生笑了笑:“谢谢关心,我们还有得忙呢。”
“嘶——”海水排入舱室,逐渐把二人淹没。舱门缓缓打开,外部世界映入眼帘。在幽暗的海水中,海洋生物发着不同的荧光,照亮了海沟的小小角落。
舱门前是一处相对平坦的灰青色岩石,两人迈步向前,踏上了海沟侧边延伸的断崖。脚边的灰泥被水流搅起,打着旋往上漂。地质学家把采样机开机,绿色的指示灯闪烁,折叠的采样机逐渐伸展,两只机械臂向前伸出,双臂间的探照灯也一并亮起。
“豁,这么高级!”地质学家略带兴奋的语音通过无线电传入梅莉的头盔。地质学家点击采样机背后的显示屏,采样机开始运行。“我跟着采样机挖石头去了,咱们待会在这见。”梅莉做了个手势,目送地质学家和采样机游向海水深处。
梅莉拉开手提包,取出一把小凿子和一柄地质锤。她跨步到岩壁旁,头顶的探照灯照亮海水,一个生物化石赫然在目。
化石的外壳光滑而坚硬,表面覆盖着一层细腻的钙质物,这些钙质层在经过数百万年的地质作用后,依然保持着其原始的光泽和质感。化石呈现为一系列逐渐增大的螺旋环,每个环都紧密地贴合着前一个,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对数螺旋。
——是一枚保存完好的鹦鹉螺化石。
一阵愉悦的激灵冲上头顶,梅莉举起凿子,对准化石边缘,用锤子轻轻敲击。笨重的潜水服让她难以精巧地完成动作,于是整个过程变得缓慢下来。
良久,一串气泡从裂隙钻了出来。梅莉翻转手中的化石,端详内部。鹦鹉螺的内部空间被精巧地分隔成一系列小室,这些被称为腔室的小室都通过一个细小的管道与相邻的腔室相连,这种结构不仅增加了壳体的强度,也为鹦鹉螺提供了浮力调节的能力。
她把这颗化石收入标本袋,继续探索海沟生物带。
这是……?
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小生物此时悬在她的正前方。那东西小小的,约拇指大小,身体和蛋白石一样,呈现出通透的质感。八只小触手辐射状生长,椭圆的卵型头部暗暗地发着蓝光。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生命。梅莉轻轻合上生物箱,放进手提袋里。更为细致的,等她回生物科研室里再去研究。
梅莉的视线拉远,不远处长在石头缝里的海带缓缓浮动着,亮绿的荧光从固着器向叶片,依次节律性发光。她游到旁边,夹了一株嫩芽收入囊中。这次水下探查收获颇丰,等地质学家汇合就可以一块回潜艇了。
*
采样机把艾伯特带远了。他站在深海的幽暗中,四周是一片浓稠的黑蓝色。采样机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微弱的光晕,仿佛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他按下通讯键,却只听到滋滋的电流声,回应他的只有死寂。他回头望去,潜艇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那一抹黄色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艾伯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不安。离潜艇好像还不算太远。
采样机的机械臂在崖壁上切割着岩石,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在四周游移:海壁缺乏阳光和有限的有机物质导致沉积速度缓慢,细粒沉积物积累,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细密条线,就好比比萨店里卖的千层面。
在机器采样时,艾伯特感到一股黏腻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猛地回头,却只见到无尽的黑暗和采样机的灯光。地质学家不安地扭了扭套在潜水服里的身子,紧张的情绪在心头蔓延。他告诉自己,这一定是错觉,是深海中的孤独感在作祟。
等采样机工作完就赶紧汇合。艾伯特又按了按没了信号的通讯器,望向默默工作的采样机。
收起采样机,男生往亮的地方游动。
大片气泡往他身后流动,碎成更细小的泡泡。那抹被盯着的感觉一直没有消退,但四周除了水就是水,根本不可能存在另一个东西。
地质学家慌乱了一瞬,他试图保持冷静,但心跳却在不断加速。他紧紧攥住潜水绳索准备往回拉,希望借助绳索引导他回到安全的地方。粗糙的质地隔着手套膈得他有些生疼。
然而,当他拉动绳索时,却发现绳索的另一端异常轻松地被拉动。随着不断加快的动作,绳索那头不一会就暴露在了艾伯特的视野。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在出发前将绳索系得牢牢的。
手心发汗让男生有些脱力。
艾伯特的脚步开始变得急促,他试图沿着自己踩出的脚印回到潜艇。但每次停下来,他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在原地打转,潜艇的距离似乎并没有缩短。
水底下难不成也有鬼打墙之说?艾伯特想起母亲开夜车时讲起的乡村传言。当初听妈妈讲的时候自己还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没有受到系统性教育的乡亲对不理解事件的夸夸其谈罢了。
“冷静冷静,现在不要乱想了。”艾伯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地质学家继续向前走,但背后的恶寒愈发强烈,忍不住让人联想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窥视着。他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希望尽快逃离这片诡异的海域。
快些……再快些!这个破地方是一点也待不下去了!
*
梅莉在潜艇前面站了有半个时辰了。十几分钟后潜艇就要继续下潜了,他怎么还没回来?梅莉打开通讯器:“呼叫艾伯特,岩石标本采集是否完毕,收到请回答。” 对面以单调的电流声回应。
又等了两分钟,梅莉朝地质学家隐没的方向走去。
沿着脚印,女人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白晃晃的身影。那个身影一直在围着一根石柱打转,腿边的水都被搅浑,白雾似的笼在下半身。看样子已经走了不少时候了。
梅莉向前拉了拉艾伯特的手,平日里瘦弱的青年此刻力气出奇的大,扯都扯不动。头盔里的男生双眼紧闭,神经质地哆嗦着。
*
“咯吱、咯吱。”艾伯特的靴子在海底的沙石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迹,每一步都伴随着沙石的碎裂和扬起的灰蒙蒙粉尘。他的心情愈发沉重,飞扬的粉尘似乎也同不安一并落在了他的心头。他抬头望向前方,红色警示灯在他的视线中闪烁着,如同跳动的火焰,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
艾伯特的心跳在耳边轰鸣,他估摸自己已经往潜艇的方向走了快半个小时,但似乎始终无法接近那温暖的灯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觉自己要被这片黑暗的海底吞噬。他知道,如果再过五分钟还走不到潜艇,他的氧气罐就会告罄,他的生命也将随之终结。
“可恶!”地质学家咬紧牙关,愤怒和恐惧在他的眼中交织。他想起了那台先进的采样机,它曾带着他深入这片未知的海域。现在,他希望它能再次成为他的救星。艾伯特迅速打开采样机,双手颤抖着在控制面板上输入指令。他希望这台机器能够记住来时的路径,带他安全抵达潜艇。
随着艾伯特的指令,采样机的机械臂缓缓展开,灯光在黑暗中投下一束光柱。它开始徐徐前行,引导着艾伯特穿越这片混乱的海底迷宫。艾伯特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十分谨慎,生怕再次迷失方向。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采样机的灯光上,那是他唯一的指引。周围的黑暗似乎在不断挤压着他的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愈发艰难。艾伯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他知道,他不能放弃,不能在这里放弃。
*
艾伯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梅莉的心中涌起一丝宽慰,随即,她的目光被他手中的动作吸引。他似乎在操作着什么,随后,地质学家竟跟着那台采样机缓缓转圈。梅莉的眉头紧蹙,困惑与不安在她心中交织。
“艾伯特,你在做什么?”梅莉的声音透过通讯器,带着一丝疑惑。她看着地质学家,只见他的眼神迷茫,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氧气要没了,艾伯特!”她再次喊道,声音中充满了焦急。如果他们不能尽快回到潜艇,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梅莉感觉到一束窥视的视线在暗中打量着她。生物学家猛地转身,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漆黑。四周不像有其他生物的样子,梅莉得出结论。那奇怪的窥视感究竟出于何物?她的视线落在地质学家前头的采样机上。梅莉打开采样机里的样本仓,只见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正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梅莉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她发现艾伯特的潜水绳索不知何时从身上滑落,似乎是他自己解开的。生物学家三下五除二,解开自己的绳索,将其绑在艾伯特的腰间,然后将另一端扣在自己的腰际。
潜艇的收拉系统启动,巨大的力量拖着他们和采样机缓缓向潜艇移动。
水面逐渐下降,梅莉卸下头盔,猛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犹获新生。她急忙转向瘫倒在地的艾伯特,解开他的头盔,确保男生也能呼吸到救命的空气。
医护人员匆忙赶来,将艾伯特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迅速送往医疗舱。梅莉坐在地上,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湿哒哒的发丝黏在她的耳际,让人瘙痒难耐。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站起身,两手提着两只沉重的包,慢慢踏上了通往潜艇上层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