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迦引的眉目在袅袅青烟中若隐若现，逐渐舒展开了。弹了会桌面之后，命李如海更衣出门。

    李如海一愣，“陛下这是去哪？”

    祁迦引不语，只朝偏殿的方向去。

    就算知道怀宁口中呼出“张况”二字是为了和自己撒娇，指使自己倒水，发泄当天夜里差点被误会的委屈不满，他不知为何，还是芥蒂。

    决定夺权开始，祁迦引一直很忙，忙碌直至国事趋于稳定之后。可是自那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古怪。

    当初怀宁衣冠下葬后，约摸两年的某个午后，他忽然让李如海将民间一位高人请入寝宫招魂。还有，他私底下喜欢玩木偶戏。

    他还喜欢坐在虎皮褥铺就的宽大的座椅上，静静看着某处，像一具冷寂的尸体。倘若不是李如海呼唤时，他的指尖会偶然动一动，李如海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即便如此，李如海也时常毛骨悚然。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他前往猎场，偶然与怀宁重逢。当天夜里，祁迦引深深吸了一口太极殿寝宫内腐朽的气息，脸上仿佛才重新充斥起血色。开始安排玄甲军去请怀宁，开始加强太极殿守卫，甚至得知自己中了“千夜鸩”后，惩处了给他下毒的奸佞。

    李如海忙不迭躬身跟了出去，忍不住欣喜，自己怎么能因为怀宁的种种蠢笨表现失去信心？

    祁迦引实际是天底下最喜欢摆布木偶的人，夺权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精确，设计怀宁爱上他是，如何弑兄囚父矫诏登基也是。

    只是他没想过，有一天那只木偶逃了，变了。脱离操控的木偶，岂不让主人为此兴奋战栗？即便这份兴奋，时常让祁迦引陷入沉思、愤怒、躁动。

    “陛下怎么来了？”怀宁刚刚沐浴归来，忽然看到祁迦引在院门处，错愕地顿住脚步。

    祁迦引的视线便落在她身上。她身上散着清浅的温热的兰花香气，素日绾起的乌发此刻有一半吹落，黏在轻盈的纱衣上，勾勒出婉约的风韵。

    “孤……”祁迦引喉结微滚。

    “香药已经着人送至陛下寝宫，陛下亲自到此，还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仿佛在怀宁眼里，没有正事他绝对不会过来。

    祁迦引这才眯眼：“听神医的语气，是不欢迎孤了？”

    怀宁咋舌。

    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好像没说什么惊人之语，甚至后面补充那一句，比下意识脱口说的恭敬、客气得多。祁迦引是怎么听出来，她不欢迎的？

    难道祁迦引没听出来，就是故意找茬？

    也不是不可能。无事不登三宝殿，祁迦引不止一次警告她，不想为她些许小事烦心。即便秋狸的事情，他替自己做主了。但也不是他主动过来解围的，只是因为他当时恰好回到太极殿，撞见那一幕而已。

    “民女不敢。”怀宁不禁发笑。

    真不想在这里和祁迦引浪费时间。她沐浴更衣，还准备去东宫找德嘉太后呢。

    ……当然了，一点点私心，怀宁居然又想碰碰运气，看看祁佑桢在不在。在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她在发高热的时候，梦到了祁佑桢。

    她一直看不透祁佑桢，不相信自己还有资本值得祁佑桢惦记，所以对他没有边界的示爱行为，她时常提醒自己冷静。

    可是就算再冷静，她怎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这个人对自己事无巨细的好毫无动容？不管怎么说，自己拿下秋狸一杀的战绩，也该告诉他。

    “不敢？神医如此迅捷地送药，不就是想让孤知道你醒了，过来慰问你的病况？”祁迦引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冷哂。

    虚与委蛇，装模作样。若非他非常了解她了，差点又要被她的表象欺骗了。

    她此刻，应该对他的到来忐忑、欢喜。

    怀宁瞳孔轻颤。他又在想什么？

    她早就忘记，对他有所希冀的感觉了。她不是母家势大，嚣张跋扈的郑皇后。也不是家世优渥，骄纵放浪的韦贵人。怎么会奢求他微末的关心？也许吧，她曾经奢求过，现在，早就不想再奢求。她只是觉得，祁迦引的话分外讽刺。

    “民女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些许小事，可不敢劳烦。及时送去香药，不过不想被陛下诟病。”

    祁迦引的笑意更加古怪。

    胸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砰砰撞击，就像她当时口中突然呼出的“张况”二字，让他那么烦躁不安：“不想被孤诟病？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孤的肺不好，不宜常年吸入过多的熏香。香药的味道无碍，但是孤更希望神医能细致一点，将安神香制成香膏。”

    原来是嫌弃她制作的香药不合心意了！难怪她一苏醒，就迫不及待过来敲打她。

    一个常年戎马倥偬的人，怎么好意思胡诌自己肺不好？策马八百里奔袭，他应当都不会喘气。

    怀宁气闷起来：“原来如此，是民女疏忽了，民女此后定会遵照陛下吩咐，把香药改成香膏。”但到时候她非得在香膏里狠狠地下迷药，让祁迦引天天睡大觉，直到祁迦引再不出现在自己眼前为止。

    “这就是你想对孤说的全部？”祁迦引似乎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视线更加阴沉，如有实质粘住怀宁。

    怎么可能。她应该听得出来，他在意的肯定不是香药香膏，不过是想戳破她的谎言，让她自己暴露出对他的思念。

    她既然撒娇示弱，表示委屈，肯定也希望醒来后，他对她有更多关心。

    “张况”二字，忽然如同黏牙的麦芽糖，再次粘进了祁迦引脑海。怀宁当时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那句话，她曾经说过无数次一样。可是她从前，并没有无数次撒娇指使祁迦引去倒水。

    祁迦引突然呼吸不畅，血液滚过耳道，让他的情绪躁动不安。

    在身后听了半天的李如海见他们诡异沉默，顿时吓得冷汗直流，脚趾抠地，不是怕的，是急的。

    刚刚对怀宁产生一点信心，她竟然又用分明的愚蠢打他脸了！郑皇后会像她那么笨吗，韦贵人会像她那么笨吗？祁迦引哪是在意什么香药香膏，分明是想过来看看，怀宁的病到底好了多少。莫非她期待祁迦引关怀她，还想让祁迦引主动开口不成？

    “神医，你一定是病糊涂了！天干物燥，陛下连口热茶还没喝，你别光顾着高兴啊，一直跟木头一样杵着，不知道让陛下进屋坐坐？”

    一个人在高兴过分的情况下，会表现得不知所措，呆呆笨笨。李如海这才笃定，怀宁是高兴过头了，才会行为反常。

    怀宁顿时像吃了颗枣核，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

    李如海的破嘴，什么时候才能给她封上？她这哪是高兴！

    祁迦引却仿佛在刹那被点通任督二脉——好一个及时送去香药，只是不想他诟病，原来她紧张过度了。

    脸颊泛着浅浅的粉色，应当就是在懊恼之前的失言吧？她应该感谢沐浴的热水，掩盖了她实际是因为紧张忐忑才脸红的事实。

    胸腔不安地跳动，终于趋于平稳，进入一个相对熟悉的节奏。

    祁迦引是以挑起嘴角，迈入偏殿，院中突然传来清浅的笑声：“皇叔、神医，聊什么呢？我过来那么久了，你们都不欢迎我。”

    祁佑桢。怀宁心差点跳到嗓子眼。

    怀宁本来还想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还凑上门来。还用这副口吻和祁迦引说话。仿佛面前站的不是帝王，当真是他的叔叔。

    祁佑桢倒没有怀宁那么拘谨，视线在怀宁身上黏了片刻，笑了笑，才转到祁迦引身上，规矩地行礼。

    “侄儿见过皇叔。”

    对丹阳王这位刚刚过继的儿子，祁迦引并没有多少印象。德嘉太后提议给丹阳王过继子嗣的时候，祁迦引第一时间拒绝了。德嘉太后当时仿佛提过一嘴，怀宁也曾建议给丹阳王妃过继子嗣，说王妃年老，膝下无子，会日子艰难。

    不过祁迦引也没有因此转变想法。后来让他转变想法的，是德嘉太后之后又说的一句，丹阳王谋反，曾令宫中血流成河。祁迦引不答应过继，莫非又是担心祁佑桢效仿丹阳王，惧怕了不成？

    这就有些可笑了。

    当初是他率将领将丹阳王围困于皇城的丹桂树下，亲自诛杀，血液喷溅到祁迦引的脸上。新鲜，热烈。

    他何不趁此机会提携祁佑桢？祁佑桢是个卑贱之人，受了恩，才没有任何理由重蹈丹阳王覆辙。

    “河间王来此，所为何事？”祁迦引挑起嘴角。

    “侄儿一直有心和皇叔道谢，诸事繁琐不曾得空，今日便算巧了。听闻皇叔夜里容易惊梦，特意着人从贺州淘来的安神茶壶，进献给皇叔。”祁佑桢说着，恭敬地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其貌不扬的茶壶，呈给祁迦引。

    他客气规矩，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怀宁却更忐忑了，她比祁迦引清楚得多！祁佑桢满肚子坏水，肯定不像表面说的那样。

    他不会是因为自己久不去东宫，就寻过来了吧？要是待会又说出什么诡异的惊人之语，怀宁都没地缝钻了。

    “一个平平无奇的茶壶而已，陛下什么珍宝没见过，河间王，你的礼物怎能如此没有诚意？”

    怀宁假意呵斥，对祁祐祯挤眉弄眼。

    祁佑桢名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朝野都传，虽然他是私生子，但为人八面玲珑，口舌甜蜜，非常善于笼络人心。如果不是这样，丹阳王夫妇也不会自小就对他关照有加，甚至到了令陈王嫉妒的地步。

    怀宁却为何突然插话，莫非，怀宁对他也有所耳闻不成？

    祁迦引眼神一时玩味。不，若是有所耳闻，断不会一开口就训斥祁佑桢礼轻。

    她的口吻，更像是想赶客。

    方才怀宁正因为自己的出现高兴得笨拙，没有意外的话，下一步，她应该就要如李如海所说，请自己入偏殿。若是他的注意力被祁佑桢勾走，怀宁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了。

    祁迦引神思顿时清明起来。怀宁，果然还是在意自己，在意到了连祁佑桢出现，都嫉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