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晨曦初破,驱散十里云雾。
古道之上,平遥之地,雨后泥泞与积水交织成一幅苍茫画卷,天水自云间遄然而下,如丝如缕,汇入窄窄河道之中。
两岸木架仡仡俨然,在窄河道间托住清泽,蜿蜒曲折。急流之处,白沫翻滚,似浪花吐蕊,生机勃勃暗藏危机。
在这山野间,一抹纤弱倩影立于潺潺流水之畔的方石之上,锦缎绣鞋已湿,紧贴着玉足,她一手轻执木尺,目光专注地掠过波涛汹涌的水面,似能洞察其下玄机。
“小姐,今儿寒冬好生奇怪,单单只下了半日的雨,东娘河怎就发起大水来?”
温婉之声自旁侧响起,无需回首,傅欢情已知是贴身婢女嘉心。
她手上动作未停,正欲以碳粉标记水位,连日阴雨带来的忧虑已化作眉间一抹凝重。
东娘河水位暴涨,远超傅欢情预料,河水盈千累百奔流,昔日洑水的江鲫、鱼蟹都渺无影踪,顺着上流而下的,只有连绵不尽、吐息不止的白沫。
“小姐当心。”嘉心手疾眼快扶住她。
方石之下,水流悄然逼近,傅欢情棉裤渐湿,更添几分寒意。
时值隆冬,本该是枯水之际,却偏逢水流益涨,此情此景,不得不令她深思其因,并急欲禀报父亲知晓。
傅家三代筑坝,官微而责重,以守护大楚江河为己任,民间更有歌谣传唱:“傅家筑坝技无双,洪水肆虐亦无惧。江水东流民安乐,万世基业赖傅门。”
而傅欢情,作为傅家唯一继承人,早已将家族使命深深刻入骨髓,誓要抛却个人安危,投身坝工,不负家训,不负民心。
少女身姿轻盈,于急流之上翩跹娇逸,步步生莲,最终稳稳落于岸边。
岸边的泥沙混着草根被卷入河流,她弯腰拾起一抹被水流冲刷上岸的黑土,揉在掌中化开。
她以清流净手,却难掩心中的忧虑,转身对嘉心言道:“东娘河情势有异,速归府邸,向父亲禀报。并请官府速发告示,警示下游百姓远离河岸,减少外出。”
然归途并不平静。
傅府门前,人头攒动,马车踟蹰难行,附近鸟雀惊起,绕着印有端正肃然的官徽马车停在门口,嘁嘁嚓嚓低语经风传出,不绝于耳。
“嘉心,你去前方探明究竟。”傅欢情目光如炬,紧盯人群方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罢了,我亲自前去。”
耳边传来百姓愤慨之声,种种指责如利剑般刺向傅家,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廉耻,修坝的钱都敢贪,这群人什么做不出来!”
“简直丧尽天良!为了自己口袋鼓,竟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傅欢情立于青石板路与苍茫人海之间,周身寒意似冰凌锥心,血液仿佛凝固,思绪一片空白,只余下茫茫然的无措与惊愕。
抬眸间,但见那素来以温文尔雅著称的父亲,此刻却身披枷锁,步履蹒跚,自府门深处踉跄而出,身后紧跟着两位头戴青纱官帽的威严官吏。
傅欢情强忍心中惊涛骇浪,疾步上前,以瘦弱之躯横亘于官差与父亲之间,语声虽颤却力透纸背,“二位大人,不知我父亲所犯何罪?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洪涝未解,若是因此冤枉了人,岂不令忠臣心寒、良士痛骨?”
官吏认出这是远近闻名的傅家小姐,生得一张仙姿佚貌皎然如月,却一身铮铮傲骨比肩其父。他不想碰她这个硬茬子,话锋一转,高声宣示于众:“鄞阳水师傅晋,为官不仁,私吞国帑,今奉吏部之命,押解审查!”
言罢,官吏用力一推,傅晋身形不稳,几欲倾倒。傅欢情忙扶住父亲,触及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那曾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此刻凌乱不堪。
“不,不可能!”傅欢情眼眶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我父亲怎会行此不义之事?”
记忆中,父亲常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应如堤坝般坚固,护佑百姓免受洪水之患。傅家三代,皆以此为训,勤勉治水,不求功名,只愿山河无恙,民心安定。
这样的傅家,怎么可能贪!
那官吏冷笑,“东娘河坝正是因你父亲贪污而塌!”
官吏一句话,恍然石破天惊如平地乍起,不啻惊雷。
傅欢情身子晃了晃,眼前的天地骤然震动,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在胸口,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联想起今朝河岸便查验的异常,手上沾的泥土风干后像硬壳,在众人的目光下涌起异样的感觉。
所以东娘河枯水季增流,不是因什么连日阴雨,而是因为上流河坝坍塌,四溪汇流,沿山激荡而下,抬高河床?
不,她不相信!
傅欢情强压下不安的心,冷静应对,“东娘河坝坍塌,岂能单凭一言蔽之?河坝建造户部监工,工匠数百,历时三载,岂是傅家一己之力所能贪墨?若无确凿证据,休想污我傅家清白!”
“你要证据?这就是证据!”官吏抖开明黄色的圣旨,恶狠狠地说道:“傅家贪污,是户部查验,圣上批准,你现在说傅家没贪,就是抗旨!格杀勿论!”
圣旨之下,万籁俱寂,众人皆跪,傅欢情险些搀不住父亲,像是被一座巨山压倒,跪倒在地。
父亲终是被带走,傅府内外,一片狼藉,唯余她一人,在这虚假的宁静中,默默承受着家族的重担与命运的捉弄。
偌大的傅家,如今奴仆四散,家宅空落,只余她一人。
傅欢情坐在父亲书房的书桌上,她抚摸着父亲平时用的毛笔,眼前浮现出父亲伏案工作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
她实在想不通,父亲贪吞官银的罪名究竟是从何而来。
傅晋入职后,重建忻河大坝,处理掉积留在案数十年频发的水患。
奖赏如流水入府,但他谢绝一切宾客,转身投入东娘河坝的规划建设。这一去就是三年不曾归家,直到去年大坝落成他才有喘息的时间。
他的官服只有两件换洗,官帽破损了会自己修补,他一个芝麻大的小官,身上看不到一点贪官的影子,那群人凭什么说父亲贪了。
她的手扫过书架的书册,目光落在一本写着东娘河的图册上。
东娘河坝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欢情迅速拿下这本册子,从第一页开始翻看,册子上的每一页,记录东娘河坝的建筑位置、未建成前的河堤画像,两岸的淤深数值,所用的材料等等……
直到翻到最后一面,是河坝落成的画像,以及所有参与监管人的名录。
这一本是傅家私有的,相较于皇宫收录的更细致全面,其中还包含了建筑之时人员间的龌龊,所以与其说是一本建设留案,倒不如说是父亲的手札日记。
傅欢情的目光在那些名录和注释上来回游移,直到看到其中几行——
“同年十月十六,中尉铸玉雕,意刻我名,不许,遂摔玉。”
官场脏污,官吏勾结,不染泥污者折其中,傅欢情怎么没想到这道理!
父亲受难,非但不是因为他贪,而正是因为他不贪,因为他拿着油水丰厚的职位但不贪,早已引得旁人不满。
况且东娘河坝建好后,圣上为嘉奖傅家,赏赐金银、良田万千,甚至亲手题写了府邸牌匾,如此殊荣落在一个小小水官身上,怕早已引得虎狼环伺。
人人都觉得傅家贪,人人都等着傅家落,人人都想掀翻着大坝,都想着从这民生榨出一滴油。
傅欢情浑身爬起鸡皮疙瘩,她合上书本站起身,正巧回头看见冒着雪跑回来的嘉心。
“小姐,雪小了。”
嘉心满头大雪,还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抖掉雪脱了鞋才敢进屋,她光脚踩在地上被冻得一激灵,才想起如今的傅家早已烧不起地龙,屋内比屋外还要冷些。“现在几时了?”“回小姐,已是未时了。”离退衙还有几个时辰,如今想要保住父亲,唯有衙门诉冤这一条路可走,傅家能否洗清冤屈,便全靠这张字据。不管是行还是不行,这条路,她傅欢情都得搏一搏。
傅欢情收起情绪,穿戴整齐,将写有官员行贿的字据收好,临了出门又放下汤婆子,这种娇贵的习惯得改掉,她找了件轻便不显眼的棉衣,便匆匆拉上嘉心的手。
去县衙的路不短,但往日坐马车都不曾意识,如今只能走路,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踩在雪里,很快便湿了鞋。
“小姐,我还有些银两,奴婢去叫辆驴车来,不然小姐这双脚怕是要……”嘉心心疼她,将伞几乎全部倾在她头上说。
嘉心没说完,傅欢情摆了摆手,吃力将自己的两脚从雪地里拔出来,靴子浸湿像一块重铁,拖着她踉跄摔进雪里。
她没有这么娇弱,也不是一场大雪就会打落的春花。
“那些银两你好好收着,往后日子不好过,你若是想走还有退路。”
“小姐……小姐……”
傅欢情没哭,嘉心倒是先哭了起来,她将伞丢掉扶起傅欢情,啜泣道:“小姐,不然我们不去了,老爷已经……圣旨也下了,已经没有办法了,水坝塌了,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不信。
这明明不是他们的错。
想着父亲在牢中忍受酷刑,他那双因治水而换上痨疮的双腿,为测量数据被落石砸断的拇指,明明一心向民却落得个被人陷害的下场……
傅欢情用通红湿润的双手撑着站起来。远远的能看见衙门血色的灯笼,还有门口两个硕大的石狮子。
登闻鼓立在大门右侧,白鼓面像一张撑大的肚皮,鼓顶积着高高的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