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番外2w,请挑选合适的时间阅读
◆扶苏第一人称视角,有众多心理描写
◆朝堂权谋部分为推测+臆想,史料占比较少,轻喷
◆感情慢热,扶苏心态转变有一个过程
◆部分剧情、词句有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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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时,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春耕刚落下帷幕,农忙结束,咸阳城内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父王恰好空闲出一段时间,而我,长公子扶苏,便是在此时出生的。
听闻那时正值夜晚,母亲刚生下我,父王便从门外走来,轻轻抱住我。或许那时年轻的秦王还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刚出生的婴孩。想来是极有趣的,可当时的我却不记事,只知道一味的哭。也幸好父王不厌其烦,没有将我递给别人或是原地放下转身就走。
后来到了记事的年纪,令我难忘的第一件事,便是母亲的离去。母亲就在我的眼前缓缓合眼,而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觉得心中无比难受。诚然年幼的我不知亲人逝世代表什么,心里倒也明白,在我以后漫长的人生里,再也没有母亲。
把我从那种难言情绪中带出来的,是父王。我就坐在母亲身边,低着头出神地想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将我从沉寂杂乱的心绪中唤醒的是父王的脚步声,父王抬起我的头叫我与他对视。我自是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那一瞬后,父王拥住我,将我带去了章台宫。
母亲离世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章台宫附近的一座宫殿,因而经常去寻父王。那时候父王不嫌我烦,还经常逗我,事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大多时候,是我给父王捣乱,故意躲进他的怀里,想叫他抱我。父王并不是每次都答应,只在一些时候才会,我便总怀疑那些平常日子里有我不知道的好事。
父王一般很少离开咸阳宫,或者说不可能离开。我记忆中却有数次,后来才知,那都是因为我的祖母,赵太后赵姬。
当时已经入夜,父王还没有结束事务,我便存了心思,偷跑过来想看看他。他自是发现了我的,但只是浅笑,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抬眼向我看来。一时间,我竟晃了眼。
事情结束后,我心有所感地跑过去,父王抱过我,随后缓缓起身,带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显然是想让我早点休息。
但我不愿,紧紧搂着他不放,将脑袋埋进他的颈间,贪恋这一丝温暖。父王有些无奈,拍了拍我的后背,有几分哄着的意味。我知道他的意思,之所以不放手,仅仅是不愿而已。
然而此时侍者突然出现,到父王身边说了几句话。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大清了,只隐约想起,似是赵太后的事。
闻言,父王将我放下,道:“扶苏,早些歇息罢。”我当然不愿他离开,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委屈地看过去。这些小动作落在父王眼中,他轻叹一声,最终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丝,随后转身而去。
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当今秦王不顾夜晚离开咸阳。当年的我没有答案,只当猜测是与赵太后有关。脑中思绪纷乱,这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将睡半睡,恍惚间又好像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大极了,让我在睡梦中都困在绵密的雨雾和潮湿的泥泞里,独自一人寻找着什么。
于是第二天的我,显得特别困顿没精神,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父王。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父王的状态比我还差。
父王病了,在离开咸阳的当晚。
那日清晨其实和往常无甚差别,我刚睡醒就往章台宫跑,尽管精神不佳,也没在意。父王昨晚急匆匆地走了,我不放心。
然而在章台,我见到的父王却在病榻之上,神色憔悴。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昨夜才刚离开,怎么会突然病倒。我趴在床前看着他,一种难言的情绪浮上心头。在我面前高大稳重的父王,始终给予我依靠的父王,第一次以如此残破颓败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无能为力,只不过是亲眼见证高山倾颓的一介凡人。
眼看着父王双目紧闭,眉头皱起,我想伸手为他抚平眉眼间的沟壑,却又被他发热的鼻息一烫,心里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身体的病痛可以痊愈,心中的忧思却难以窥探排解,于是我最终只是拨开父王的一缕鬓发,凝视他的睡眼,想要穿透他的记忆,看看昨夜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又想起那个名字,赵太后。究竟是何许人也会害得父王如此,不顾夜半慌忙追出,甚至于那时还在下雨,都不能阻挡父王的决心。
那几日我寸步不离,尽管知晓我没什么用,帮不上忙。大抵是心理作用罢,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会觉得安心,哪怕父王的状态并不好。而我一旦离他稍远,心慌的感觉便无法停止,宛如溺水一般——我们是共乘一叶舟的父子,偌大的水面上仅有我们血缘相连,心意相牵。独自漂泊与坠入水中有何分别,都是被包裹在无尽的未知和恐慌当中。
两日后父王终于清醒过来,可惜我当时守在他身前,睡得正香,不知那会发生了何事。想来当是无事的,因为没有侍者来打扰,兴许是没有注意到。那时的父王应当是侧着身看向我,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未动。
待我睡醒,首先睁眼看见的,便是父王熟悉的面容。男人眉宇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只剩下放宽的柔和。他就这般看着我,我几乎要溺在这目光里,又是无边的失神。
之后没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去问赵太后是谁。左右以后都是会知晓的,不急这一时。
父王再一次离开咸阳,已是几年后的事。他要去雍地加冠,而后便意味着亲政,但我那时不知道。父王在出发前夕,将我送到了梁山夏宫。曾祖母夏太后在这里养病,也是当时安全的地方。
他陪我来到夏宫,却要抛下我独自离去。恍然间,当年雨夜的情景似又浮现,我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宫殿,眼看着父王拂袖而去。
我还是和当初一样舍不得他走,却又没有办法,只在最后轻轻牵住他的手:“父王还会回来接扶苏吗?”
下次再来的父王,就是握有实权的君主了。这些年我有许多弟妹出生,我怕父王不要我。
“会。”父王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我揪着的心终于落地,抓着他的手不由得用上了劲。是了,尽管这只是一句承诺,落在我心中,却像是一声永远。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乖乖等在原地,渴盼父亲拥抱的孩子,我想要主动追寻,让父王的目光停驻在我身上。刚刚苏醒的父王能够用目光轻抚他的孩子,将要离开的父王不吝啬一句承诺,如果父王对我更加爱重,是不是可以永远不松开我的手。
他再一次放手,和当年无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知道原因。无非是咸阳暗潮涌动,父王在雍地无暇顾及我,出于担心我的安危把我送到这里。但明白和理解是两回事,知道父王的难处并不代表我作为一个孩子不会委屈,不会期待着父王回应我。他从来不屑于解释什么,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理解父王做这些事背后的深意,其后深埋心底。
他是触之不及的风月,或拥我入怀,或高悬于天,即使贪恋赞颂也只能深藏心底,不敢惊扰。可我尚不知,我于他而言又是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譬如函谷天险般遥远,他是我的父王,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系,赐予我生命的同时又赋予我生存的权利,宛若神袛——子对父爱如风月,敬若神明,就像世人描摹风月,敬拜五帝,但风月不会被人的爱意牵挂,神也不会为某个凡人停留。
数月后,父王如期而至。那是秦王政九年,我父王在沉寂九年后终于肃清朝堂夺取实权,加冠亲政。我知道这是他的第一步,我也期待着那个愿景实现的一天。彼时我正在溪边摸鱼,一抬头猛然看见父王高大的身影,缓缓向我走来。思绪停滞一瞬,我慌忙丢下手中事情,急急向他跑去。那时的我身高甚至不及他的膝盖高,只好缩在他的脚边抱腿赖着不走。
而他弯下腰抱起我,一步一步带我回咸阳。
那一年,我终于知晓了赵太后是何人。她是父王的母亲,我的亲祖母,在邯郸时给予父王足够的母爱,又在回秦后将父王弃于咸阳不顾。我不知父王对她是何种感情,但在蕲年宫之变后,父王大抵是寒心的。
自那时起我便想,扶苏定不会让父王再一次心寒。
父王给我安排了儒生老师,我知道他的考量。他需要我安抚天下,以一种怀柔手段缓和战争给大秦带来的创伤。
我入朝后,能接触到的政事变多。我知道父王需要什么,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此基础上,争取把每一步做得更好。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追上他的背影,尽力缩小那宛如鸿沟的差距。
秦王政十五年,秦灭韩;二十六年,灭齐,自此天下一统。
泰山封禅后,父王采纳众臣的建议,更改名号。现在,我应当称他为父皇了。他是从前不曾出现,往后也不会再有的始皇帝,是我一生敬之爱之的父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着忤逆他。
这些年我在朝堂中声望愈涨,然而父皇没有态度。他对我既没有公开支持也没有明确反对,一时令我心慌。但这也表明,父皇并不反感我的作为。虽然父皇不立后也不立太子,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的心思不在此,这些事情倒也没那么紧要。
我对父皇只有满心的崇敬,倘若父皇觉得我想分割权利取而代之,要我自裁谢罪,我亦无悔。
平静的朝堂在李斯提议焚书后掀起波澜,原因无非是统一文字,统一思想。总有臣子跳出来反对,就像先前分封或郡县的问题,丞相王绾因为此事倒台,照样没能警醒这些人。几天之内,肉眼可见的,父皇脸色略有阴沉。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帮父皇处理政事,却已不在章台宫。那些臣子见父皇没有动作,于是争吵不止,讨论焚书是否合理,更多的朝臣参与进来,事态愈演愈烈,丝毫不见停止的趋势。我清楚父皇的心思,如今天下初定,改制显得极为迫切。况且原先各国文字不一思想不一,反秦势力也大有人在,倘若儒生学习旧礼用来非议当今,搅乱民心,必将危及统治。
反对的臣子担心此举过于激进,会生民变,但他们又怎知深层的含义。况且前日王绾落马,正好借此机会整顿朝堂一番。
此事多日前我便和父皇提议过,父皇默许了我的想法,于是在某个夜半之时,我们父子二人一案对坐,商量了一出好戏。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章台宫过夜了,而那一晚父皇却亲口说,让我留下,同榻而眠。
我当场愣住。即便幼时再小,父皇也没有这般陪我,最多将我放在一边,断不能像如今这样。旧时我期盼许久、央求许久,父皇都不曾为我驻足,遑论此时已然长成青年的我。所幸……如愿以偿。
是少时求而不得,如今触手可及。
那日后,父皇与我爆发了一次争吵,之后把我赶出了章台宫,不再与我同处批阅文书。就连平日朝会上,我也会反驳几句,点到即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们之间怕是有些裂痕。
不在章台宫的日子里,也会有一些消息传到我这里来。就比如我那十八弟,父皇几乎不记得有过这个儿子,但胡亥却趁着这个时机,在父皇面前狠狠出了风头。然而胡亥不知道的是,此事从头到尾便是一个局。
“落子无悔,一步退,怎知不进。”父皇的话犹如在耳,思绪不由飘飞,回到当晚烛光摇曳时。
“扶苏,如今你风头正盛,其他人尚不敢造次。但若你我离心,那些人必定以你为主,届时斩草除根,既可清算,又可威慑,一举两得。”
整夜辗转反侧。即便父皇所说仅是假设,但又何尝不是对我的警告。或许父皇,当真存着厌弃我的念头,否则怎会如此设局。有我逾矩在前,父皇必当以我为饵,杀鸡儆猴。尽管此事,皆因我而起。亲手将把柄递给父皇,亦是我的态度。
此一举三得,当真帝王权术。
事情酝酿了许久,直到有臣子上书立太子一事。风言风语众臣听得真切,我在朝堂上的表现也不似作伪,何况还有胡亥搅局推波助澜。朝臣被分为三队,支持我的,支持胡亥的,中立看戏的……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我眼前闪过,如黑子白子相互厮杀争斗,我与父皇就在棋盘旁俯瞰棋局,看何人能笑到最后。
争吵多日,父皇最终下令此事日后再议,轻拿轻放。事情似乎就这般过去,再也不提。
当真如此邪?非也,非也。数日后,李斯提议焚书。一如我们所料,有我的带头反对,朝臣很快分为两派。支持我的大多都反对焚书,而以李斯为首的其他臣子赞成焚书。这其中固然没有胡亥什么事,然而经过这次站队,势力划分,父皇已然心里有数。
而下一步,便是彻底清算。
这意味什么不言而喻,无非是几方势力的重新洗牌。而我身为领袖之一,自然也是被清算的目标。早在事件之初父皇便提醒过我,既然要绸缪朝堂,便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其中得失早已想过,但我不悔。无论父皇要如何处罚我,也都是我应得的。
那日朝堂上,父皇勃然大怒,责令我去上郡监蒙恬军,无令不可回咸阳。百官皆惊,然而紧接着的,便是数道调任、升迁之令,顷刻间官员换血,局中棋子尽落,我亦在此列。虽说心底早有预料,可远离咸阳,委实不曾设想过。
朝会后,我急匆匆向章台宫奔去,只是想知道父皇的态度。这是我数月来第一次踏足章台宫,却不知竟是此生最后一次。当我进去时,正看见父皇站在书架前随意翻阅书简。见我到来,他将手中物什放下,招呼我过去。我在他面前站定,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得沉默垂眉,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扶苏,看着朕。”他这般随意的口吻,落在我耳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于是我便也知晓,父皇的态度了。
他定是要我去上郡的。此举于我而言有利无害,蒙恬在上郡握有兵权,而我作为长公子,无论如何也该与之交好,以掌握大权。既能远离朝堂是非,又能给自己加重份量,何乐而不为。
只是越往深处去想,心中越是不安。父皇因何疏远我?乃行敲打警示之策,王室公子欲沾染权力,其错处可大可小。可上郡一行,偏又能为我收拢权力,两相作比,实为矛盾。
父皇在为我铺路。只是此时的他依旧春秋鼎盛,却又为何……?
恍然一瞬,我只觉得悲切。
我在他身旁二十八年,近三十载春秋,竟都没能察觉他身体愈衰的事实。他从我记忆里年轻的秦王到如今睥睨天下的始皇帝,没有哪一刻是我不曾见证的。而在我未曾注意的某个角落,倾慕的情感早已生根,占据我枯朽己久的心房。
二十八年,足够他在我的生命中,烙下不可销毁的痕迹。于我而言,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以至于他的存在,都是我弥足珍贵的回忆。
我依言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目光灼灼,一如当年初次见我时那般,似乎多年不曾改变。我却做不到,在对视的一瞬间便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心神震荡。最终,只得挤出一句:“儿臣,知晓了。”
“你不知道。”父皇出言否认我的话。言罢,又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去那里仔细想想,什么时候明白了,再回来。”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扶苏。”
只一瞬,泪落满襟。我本以为自己将这些说不得人的心思藏得很好,却没想到根本躲不过他的探查。说来也是,他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我有异样,他如何能不知。回望过往,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又是在何时被他觉察,我皆不知。兴许是幼时雨夜不住地挽留,亦或是长大之后的教导……一幕幕场景自心底倏忽闪过,原来我早就情深一往。
他是我的父皇,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该触碰的人,而我却早已深爱至此。
然这句话一落下,我便也知晓,他与我之间,再无可能。
他不要我。
后来的事情,便也记不太清,只知待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上郡。我如何离开章台宫,又是如何来到上郡面见蒙恬将军的,一概不知。或许自父皇落下那句话时起,我便不再清醒,似乎所有事情都离我远去,咸阳的一切都不再与我有关。
如此混沌三年,直到一封冰冷的诏书递到我眼前。我的父皇,要我死。回望此生,竟不知我活得多像一个笑话,好一个“不忠不孝”,当真是……痛心至极。
蒙将军劝我三思,说诏书有疑,应当向父皇求证。我心里却极清楚,这诏书本就是假的。即便当初父皇知晓我的心思,也仅是将我送到这里,是保护也是令我反思。连那时都不曾让我自裁,惶论如今接连反常,这只指向一个结果——父皇,已然驾崩。
既如此,那么诏书真假,便也不重要了。
我恋慕他至深,若他已长辞于世,我又何必苟活求生。哪怕选择起兵护卫这个帝国,又有何必要。他不在的每日,于我皆是偷生。
他是我的父皇,我的神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着忤逆于他。
便当是秦法神圣,不容有它罢。
“扶苏纵死,不违军令,不抗君命。”寒光自眼前闪过,脖颈处已然添上一道狭长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我倒在地上,眼见着外面的纷乱,只觉得万赖俱寂。
于是只记得痛,是绵密、细细麻麻的痛苦,犹如万蚁噬心,无从求解,也不知究竟过去多久。
兴许,结束了罢。
最后的最后,似有风轻抚,旷然悠远。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纷杂凌乱,恍忽间竟分不清前世今生。再度睁眼,映入眼帘竟是秦王年轻的面容,略带些少年锐气,他伸出手接过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他将我抱起,爽朗的笑声随之而来:“寡人长子,当名扶苏。“
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想起前生种种,不禁放声痛哭。
秦王政,始皇帝政,他是我的生父,却也是我无法诉诸于口的爱人。重来一次,不知这一世的我,可有机会称呼他的姓名,嬴政。
我必须争。
那时正值夜晚,我一直哭到后半夜,父皇就这般抱着我,看了很久。我不知此刻的他在想什么,但此时的我,只想借婴孩的身体无拘无束地大哭一场。
或许之后数十年,我应称他为“父王”,然而不知为何,我心里仍愿称他父皇。总有一种错觉,好像父皇还是父皇,而不是前生记忆深处的那位父王。虽说并无差别,可于我而言,是不可言说的情感。
幼时的事情与前生无二,母亲离去后,我被父皇带进了章台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表现地与寻常孩童别无二致。只有一事我记得清楚——那年雨夜父皇匆匆离宫,当晚便大病一场。曾经我不知晓前因后果,如今却是明了。
彼时赵太后赵姬与嫪毐之间私情过盛,甚至怀上了子嗣。这无疑是一桩丑闻,赵太后显然也意识到事情超出掌控,于是称病去甘泉静养,在某个雨夜仓皇出逃,掩人耳目。
父皇正是得知这个消息,连夜淋雨追赶,才因此生病的。当时的情景如今已不可得知,父皇是否追上,又是否与赵姬见面,都是未知。无论如何,父皇生病是事实,想来当时应当不太愉快。
这件事具体发生在哪一年,我已记不大清了。故而每逢雨夜,我都会像当年那般去寻父皇。我不忍心看到父皇一脸病容的模样,每每想起,又会猜测我不在咸阳的三年,父皇是否和当年一般憔悴,不禁心痛至此。
我想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父皇依旧像记忆里的那样对待我,但我想要更多。在身旁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就会主动凑到他身前,抱着他的腿装可怜。等到父皇实在看不去我的无理取闹,我便见好就收,后退一步赶紧认错,说些“父王若是不喜扶苏下次定不再犯了”之类云云,之后再委屈装哭,一边哭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早便做过多次。到了这步,父皇微微叹口气,随后俯下身来抱起我,再说些象征教育的话,事情便过去了。每当这时,我便会把头搭在他的肩上,留恋这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深知这一道理。
后来这一招用得多了,父皇只要见我有抱腿装哭的趋势,就会先一步将我抱起,哪怕是看书时也不例外。这时候的父皇不管我认不认字,或许是兴致使然,他会带着我读这些书简,讲一些治国的道理。他自是看到什么讲什么,事例之间并无多少关联。年幼的扶苏自然不会迅速理解,但我必须明白。于是这些零碎的道理,便被我暗暗记在心里,以待来日。
时间就这般流淌而去,在我差点忘记前生时,那个雨夜,到来了。
那时堪堪入夜,父皇依旧在读书,我来到章台宫,哄骗他抱我。原本我以为不是这一天,却在傍晚时频频觉得心慌,实在是放心不下。躺在床上隐约地想,或许就是今天了罢。
父皇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于是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扶苏今晚想和父王一起睡。”
闻言,父皇似笑非笑般,唇边扬起一丝弧度:“为何?”
“一个人,下雨,害怕。”我故意这样说,还往他的怀中蹭了蹭,“父王陪陪扶苏,好不好?”
他一声轻笑,指腹划过我的面颊:“下不为例。”而我装傻,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为了照顾我的作息,父皇今晚睡得很早。我依仗着年龄小、个头也小,干脆缩到床里面当乌龟,掩耳盗铃般降低存在感。父皇过来时,大约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角落里的我蜷成一团,很难不让人注意。他似乎心情很好,逗着我玩,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怕父王嫌弃,以后不喜欢扶苏了。
其实我是故意的,装出一副“父王,菜菜,求抱抱”的模样,好让父皇多在意我些。他既然没有明确拒绝我,应当也是喜爱我的罢。
他自然地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扶苏,早些歇息罢。”听及,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便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依稀记得前生似乎也是这句话,那时的我孤独地在咸阳宫度过,而今却是不同了。
机会,总归要靠自己争取。
也许是我的动静过大,引来了父皇的注意。他替我轻轻擦拭眼角的泪,复又抬起我的下颚,向我看来:“哭什么。”
望着他的双眸,我忽然又想哭,却还是忍了回去。这么些年,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往事历历在目,我在心底一遍遍叩问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一次次地自轻自贱,只为讨好他,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因为我爱着他。
我就是这般肤浅的人,此一生皆为他而来,故而所有的一切是心甘情愿,不曾悔过。
“扶苏……喜欢父王,很喜欢很喜欢。”这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但此时的我,也说不出更多了。我被他抱在怀中,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再说不出其它话。
见我这般,他蓦地将我抱得更紧,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寡人也很喜欢扶苏。”
寂寥已久的心弦,随风而动。
那夜睡得安稳,只在夜半时分似有侍者来报,隐约听见是有关赵姬的什么事。父皇知道后没有起身的意思,仅是继续抱着我。于是我便也知道父皇不会弃我而去了。
父皇没有生病,我很高兴。我所做的这些并不是无用功,父皇看得到,也默许了我的这些小动作。他没有责怪过我,这对我而言己然足够,也是我此生所求。
后来的事情,便也就是那样。我在天下一统前进入朝堂,尽力为父皇分担事务。与前生不同的是,今生的我有幸参与了泰山封禅。父皇在泰山祭告天地,当真壮哉。我与百官同列,完整地目睹这一过程,不禁豪气万千。这是我所期待的,将接过的江山。
入朝后的生活好像和前生无多少差别,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批阅文书,并无趣味。这些事情我早就烂熟于心,父皇见我做得还不错,于是有意培养我。鉴于前生的教训,今生的我决不做多余的事,父皇说什么,照着做便是,也不再插手臣子间的混水。
我的权力是父皇给的,因此顺着他的意思,才可能保全自己。然而却有一事我明确反对——父皇求长生吃仙丹。
前生父皇求仙问药,吃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仙丹”。曾经的我不敢提出反对,如今越想越觉得,定是这些害人的东西让父皇亏空了身子,英年早逝。而今重来一次,我定会阻止。
不过纯粹的劝谏父皇大抵听不进去,因而我提议,让方士在献药之前,必须本人亲自试药,否则一概不用。另外试药之后,还得观察月余。如此一来方士只能自食恶果,父皇见得多了,必能打消这一念头。
又是一具尸体被抬出,这已是本月试药当场吃死的第三位方士了。我向父皇看去,斟酌着开口:“不成想这仙药竟真能死后求仙,父皇当真英明,提前看穿这群方士图谋不轨,儿臣自愧不如。”
父皇看了我一眼,大约是自觉理亏,没再提这件事,却将一份文书递给我,“苏儿以为如何。”
我接过一看,正是李斯提议焚书一事。
前生我利用了这件事,用以清洗朝堂。非但没得到好处,反而引起父皇的猜忌。倘若如此,不如放任此事发生,无事一身轻。
“言之有理,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听闻,父皇微微颔首,“此事便交由你了。”
忽有一瞬不真实感,还记得当初我在堂上是如何争论的。说些仁德爱民的话,做一场戏给天下人看,主动交给父皇自己的把柄。焚书过于激进,臣子的担心不无道理。然而父皇只是在利用我,展现他统一天下的决心。
那些话也的确是我想说的,但它们不合时宜。因此这一次的我也没有必要说,反而接受这个差事,给本就混乱的局面再添上一把火。堵心的东西说一遍点到即止便好,再多也是给父皇添堵。
思虑回神,我恭敬一礼:“儿臣定不负重望。”
他摆手,打断我再往下说的可能。我望着他的眉眼,不经意间瞥见他额间的一丝白发,刚收回的话又忍不住说出:“父皇万寿无疆。”
倘若我没能改变的话,离那件事只剩下三年,他又能支撑多久,我该……何去何从。
此生已然相伴二十八年,两世折合,又是半生有余。不觉间竟快有一个甲子,我却无觉,只恨时间苦短,不能长久。我实在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方法留下他,又该如何用长久的痛苦掩盖这一时的迷茫。
言罢我便知晓这话被他不喜,光逞口舌之快固然无用,于是我起身来到他的身后,拥住了他:“父皇瘦了。”
似是讶异于我毫无预兆的动作,他的身体陡然僵硬了一瞬,随后放松下来。我将头搭在他的肩上,就像幼时那样,贪恋地汲取温暖的气息。
“做什么。”他责怪道,却也没有推开我,反而是向后靠着,当是觉得这样也不错。
“苏儿,你长大了。”末了,他如是解释道。这固然是事实,我却莫名觉得刺耳,不安的情绪加重几分。不等他话音落下,我的身体便已做出了反应——将他拥地更紧,偷偷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儿臣……很喜欢父皇。”我搂着他,说了一句没必要的解释。随后放手,回到原本的位置上。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当时他有一时的愣神,但我就是那样做了。
因为我心疼他。
御宇内,振长策的始皇帝终究有老去的一天,大秦还需要父皇,奈何时间不等人。我比任何人都敬他爱他,自然也不希望他死亡。
他的眸光落在我身上,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最后的三年,我一直留在咸阳,只在陨石事件那时出去了一次。“始皇死而地分”这般话语,今生的我并不想听到。总归是六国之人在背后操作,何不先下手为强。
今生我们之间似乎少有争吵,然而论及东巡一事,我极力劝阻。父皇当初应是东巡路上驾崩的,倘若如此,我断然不能安心。他令我留在咸阳,若是如前生一般事发仓促,来不及处理那些事情,我又该如何。
他决定的事轻易不可改,但我只有劝谏这一条路。私下里我说过多次,每次父皇只说再作打算,实则准备工作早已开始。直到年后入冬,偶然夜半飘雪,一场风寒压垮了他。
似乎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了。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形容枯槁,一只手露在外面,似是想抓什么东西。见状,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帮他盖好被子。正当我想要收回时,忽然被他按住了手。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无形的威压登时向我袭来。
我看着他,满眼尽是心疼。
“苏儿,你说得对……”只一瞬,他像是失了所有力气,哑着声道,“便留在咸阳罢。”
望着他如今的模样,我忽然说不出话。没有预料中达成目的的欣喜,有的仅仅是无尽的憾恨。
我不知他已沉疴至此。若以他的性命换取劝谏成功,我自是不愿。况且劝谏,本就为他而来。
他握着我的手骤然用力,如溺水之人抓住希望一般,看向我的眼神也带上几分决绝。意识到他或许想说什么,我又伸出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才注意到他已满头华发,明明三年前只有一根,如今竟已这般衰败。
他也曾是少年,而如今两鬓斑白。我见证他的意气风发,却要亲眼看着他死去。
我是他的血脉,我们骨血相连。我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皇位,更没有想过取而代之。我从一开始所追求的,便只是他。仅此而已。
却连这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你做的很好,苏儿……交给你,朕很放心。”他看向我,神色恢复平静。指腹悄悄划过我的掌心,是很轻微的幅度,似在安抚。我心头一紧,苦涩滋味更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手上力道重了几分,我不想他离开,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的存在。
“取竹简与笔来……”他轻声道。我一愣,莫大的悲哀涌上心间。倘若,这便是我与他最后一面……
望着他的双眼,满脸尽是不可置信。于是我猛然握住他的手,伏在榻边道,“父皇万寿无疆。”定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他咳了两声。袖中血迹分明,我起身想帮他清理,却被他摆手拒绝。他抬眼看向我,向来威严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柔和,似是安慰。
不该是这样的。横扫六合,睥睨天下,他合该如此,而今这番场景只令我想到一种可能——传位。
思绪纷乱间,侍者将东西拿过来,事情的确如我所料。
着长公子扶苏,与丧会咸阳而葬。
数十个字,他抖着手写了一刻钟,写完搁下笔向后一靠,阖眸不再思考。
而我就失神地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写完,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他一声叹息,我才匆然回神,慌忙扣紧他的手,似有泪无声滑落。
“苏儿…大秦,便交由你了。”我似乎听见了他的话语,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猝然抬头,只见他直愣愣地向我看来,心中又是一阵剧痛。
“嬴政!”我高呼,尽力地向他靠去,生怕他听不见,“扶苏…永远爱您。”交叠的双手换了姿势,我握着他的手,十指紧扣。
他阖了眼,握紧的手猛然脱力,却被我抓住不放,维持原先的模样。
帐外帷幔沉香,正是好时光。
史载: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始皇崩,国人哀恸。公子扶苏继位,为秦二世。
我不知那几日是如何度过的,只记得那时无知无觉的麻木。后来据侍者所说,当时的我整日木着脸,无悲无喜地跪在陛下灵前守孝,任谁也无法打扰。臣子劝了数次,切莫太过伤痛,皆无功而返。
我只是想再陪他一程而已,偏偏有人不让我如愿。
中车令赵高以父皇手谕不指定传位者为由,联合一众臣子试图推举幼弟胡亥上位。李斯左右摇摆不定,我便借了冯去疾和蒙毅的势,先行除掉赵高给父皇“陪葬”,再幽禁胡亥,力排众议登基为帝。
遥远的前生浮现在眼前,我大抵推测出其时前因后果。父皇驾崩后,赵高必然隐瞒了消息,为扶持胡亥兴许还说动了李斯协助。那时的我没心思去想这些事,今生终于明了。只是不知前生世界,后来如何。
心头仍有疑惑,为何此生,父皇崩逝较之前提早近半年,且毫无预兆,明明他的身体还算硬朗。
很多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倘若他必定会崩殂于三十七年,我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他留下。这种猜想譬如疯魔一般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直到一个新的念头出现。
若能假死。
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为这虚无飘渺的猜测,在父皇驱逐方士数年后,咸阳又一次迎来了数位方士。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制作假死药。成功有赏,依旧需本人试药。
还不等诏令下达,冯去疾便来劝我,不可劳民伤财,妄信寻仙之事。我微微叹气,只说事已至此。
或许万事真有因果,前生父皇曾问道求仙,欲为大秦再做实事。今生虽被我劝阻,数年后我却重新拾起,也还是为求他长命安康。我曾弃如敝履,而今奉为圭臬,何其可悲。
史载:二世二十七年夏,李生献丹方于帝。帝大惊,阅后即焚,诛杀李生,作画于宫。画毕,含笑而逝。
那是一个三月艳阳天。
我站在城楼上,远眺骊山的方向。如今已是太平之世,即位初时的几场动乱业已平息。经过数年休养的大秦北征匈奴,南安百越,西取西夷,东定东胡,拿下连片的疆土,屡创佳绩。百姓生活过得下去,倒也安稳和乐。
只是我心中还有一愿未了。
手中定秦剑出鞘,寒光乍现,映出我的模样,竟也是两鬓斑白,同他当年无二。
我轻声低语,挽了一个剑花,随后将定秦还归入鞘。春风自远方拂来,向骊山而去,将我的话带进风里,穿透两世的生死。
我说,这是我们的天下。
彼我载①兮,以望尔来。
彼我去兮,尔既相许。
渭水汤汤,其则若往。
尔若不至,念与思之。
匪我怀石②,心伤莫知。
匪我心假,及已向斜(xiá)③。
[①载:喻乘车。
②怀石:喻心如磐石般坚硬。
③向斜(xiá):夕阳西下,喻世事已迟。]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自章台宫猝然惊醒,惊魂未定。抬眼看见满案的文书,父皇在我身旁,眸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些难言的哀伤。
不由怔住。对上他的视线,脑中思绪纷乱,记忆停留在最后一瞬。李生献上的丹方是真的,可以使人沉睡十日,状如死亡。这是一个秘密,我将丹方记下后,先杀李生,然后自杀。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醒来,竟会是在这里。
记忆纷至沓来,若将刚才的一世称为旧世,上郡自刎那一世称为前生,而今又是……?
我起身向父皇走去,沉默地拥住他。他的肩膀还是那样宽阔有力,不似记忆最后的憔悴。心里愈想愈难过,便大着胆子伸出一只手,握紧了他的。
“可曾想起。”他道。我不知这是何意,便没答话。
“你近来太累了,朕便叫人制了一种安神香,愿你好梦一场。”
“可叫一梦浮华?”听及,我又是一愣。他点头。
这种香我知道,在旧世时有人研究出来过,可以造一场大梦,置身其中难辨真假。有人使用后见到了已故亲人,也有人建立起一番功业,但终究是黄梁一梦,故而被我明令禁止。梦中所见皆是心底生出的执念,原来我的心思,那么明显。
我先前经历两世,皆为幻梦。而今才是真实的现世,所有遗憾皆可避免。
幸好是梦,也幸好,它们只是梦。
“所以您也做了那个梦吗。”我将手挤进他的指缝,作出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在梦中一个人孤独走过二十七年,我实在不想再失去他。必要时,我会尽一切手段。
“是。”他答道,没有松开我的手,“朕死后便醒了。”
我全身一颤:“别说那样的话。父皇,我受不了。两世相伴,父皇,嬴政……阿政,我恨透这生死,再来一次我真的会疯的。”
他又是一阵沉默,我心下一凉,维持这个姿势没再动。现世先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三生场景走马灯般倏忽闪过,不由愣住。
而今,天下初定。此时正是始皇三十年,父皇前日还在商讨令蒙恬修筑长城、北击匈奴一事,眼下梦中经历两次,当会很快下令。思绪微怔,如若事情演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自请再去上郡。
到那时,他必然不会再愿意接受我,离开咸阳未尝不是一种绸缪的手段。两次父皇皆走在我之前,想必不知后续之事,若我能利用,应当可以…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现世的我似前生般踌躇,藏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做事尽心尽力,一心敬慕着他。现在我却不会如此,剩下七年的时间,哪怕机关算尽我也要留下他,强求一段不可能的感情。
哪怕,玉石俱焚。
念及此,我心下了然,鬼使神差般附到他身前,亲了一下他的面颊,同旧世那次一样。他似乎是被我的动作惊到,全身无意识的一颤,旋即闭上双眼。我见他并不反抗,便得寸进尺地向下吻去。一边又拥着他,几乎要禁锢住这个人。
“苏儿,到此为止罢。”兴许是我做的太过,他终于推开了我,望向我的眼神深邃而又沉默。我抬眼注视着他,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怯懦。
“父皇可知您离世后的二十七年,儿臣都是如何过来的?”我又牵起他的手握紧,沉声道。
他欲言又止。我沉吟片刻,道:“那父皇便是想听。说来,大秦繁荣昌盛,压着周围打得没脾气。民生安定,那几年风调雨顺的。”
“你明知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父皇…竟连大秦也不在意了?”我故作讶异,随后一声叹息,“不过是死生无觉,长恨哀叹罢了。”
“起初几年,每次想起您离去时的场景,总是悲切不由自已。年岁长了,渐渐记不清您的容貌,又怨您为什么不入梦中来看儿臣…是不是扶苏做的还不够好,不能让您满意。再后来,便是一味的麻木。本以为儿臣早已将您忘记,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些零碎的过往,自责之心更甚。父皇……阿政,我很后悔。”我凑地近些,怔怔地望着他。
“你冷静些。”他道。
“父皇要儿臣如何冷静?与无边无际的孤独做伴,活在连自己都记不清的回忆里……整整二十七年。不……两世相加几近百年!扶苏……早就无法冷静了。”握紧的手蓦地用力,我将他揽入怀中,也不顾他是否愿意,“阿政……你是我的命,儿臣不愿您远去。”
他猛然推开我:“扶苏,你逾矩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就这般放开,准确地抓住他的衣角,却被他一甩,不由瘫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如对待臣子时淡漠,不屑给予任何反应。而我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神色一暗。
试探,到此为止。
父皇终究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料想也是,他似辰星般耀眼,而我渺如尘埃,如何能比得上他,如何担得起他的看重。我便是连在他身边当个点缀也不配,又怎能奢求其它。他可以容许我在规矩下肆意作为,然而一旦越界,也只能承担他的怒火,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我没有退路。事已至此,我早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恍惚间似在他的眸光中看见一丝怜悯,大抵我在他心中并不是毫无分量。诚然他本意是给予我好梦,可梦中恰如隔世般百年倥偬而过、生死渺远,又教我如何安心。我知在他眼中我前后差异过大,甚至而今的我称得上偏激,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于他不过南柯一梦,于我却是百年悔过。倘若放任一切发生,那我还不如当即赴死。
只是我不愿看到他这般情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需旁人置喙,即使是他也不行。他这样给我一种此事同他无关的错觉,即使因果本就由他引起。
我不需要他的怜悯,这会让我觉得先前的作为没有意义。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局外人,他是亲手开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想与我划清界限,未免太过残忍。我们之间,早已连为一体。
我可以理解他,却不能苟同。好像我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因他所做被迫为之。
于是我起身,平静地直视他。我说:“阿政,儿臣不愿您这样看着我。”
“扶苏,你想做什么。”他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愠怒,只一瞬便消逝无踪,复归为原本的威严。这般细微情绪落在我眼中,我便知晓他还是在容忍我的。
“做什么?如若儿臣真的做了,父皇可会如梦中一般下诏令儿臣自裁?”我故意激道,“儿臣自然照做。”以退为进,这招很好用,我当年也是用惯了的。
他厉声道:“你便是这般对朕说话的?”
还不够。我估算着他的底线,约莫再添上一把火。“嬴政!你予以我生,我甘愿为你所囚百年,如今却是要将我弃置不顾,想都别想!余生你别想甩开我!”我道,伸手抚上他的面颊。
啪!一道清脆的耳光落在脸上,我别过头凝视着他,轻蔑一笑:“扶苏此生还没见过父皇恼怒的样子,如今终于有机会见识到,不愧是父皇。”
“但儿臣,还可以更过分。”话音刚落,我将他扑倒,俯身吻了下去。他伸手欲把我推开,却被我扣紧了腕。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唇齿间,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他的反抗。
他还是在挣扎,抬脚便要踹我。我倒是没躲,生生承受。若不让自己吃点亏,这次过后,他大抵是会记恨我的。他可是始皇帝,我要是在他底线上反复试探,搞不好真的可能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因而,我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大秦至少二十七年繁盛,这是最好的筹码,旁人不会做得比我更好。
“扶苏……你住手!”喘息之间,他怒道。
我望着他的眉眼,轻笑道:“阿政…你终于为我有一点情绪起伏了,儿臣很开心。”言罢,一丝愧疚浮上心头,我再一次抚上他的面容,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翌日清晨,我悠悠转醒。他被我折腾狠了,睡得并不安稳。沉默地凝望他的面容,我一时竟也做不出什么试图安抚的动作。终究作罢,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直到他醒来。
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我心里实在明白。道歉也罢,明说也罢,他不可能会接受。这个时候不做别的,给父皇时间想清楚比其它任何事都重要。
早朝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到章台宫。如我料想,即使昨日我做的实属过分,他也没有立刻杀了我的打算。不过,其它罚我的手段多了去了,不限于这一种。若他仅仅只是准备杀我解气,那他应当是给我留足了退路的。
只要父皇愿意,总有让我生不如死的法子。我就是赌,只赌他不会对我如此。
一上午格外平静,好像昨日种种并不存在。但我心知并非如此,故而挑着时机,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正午时分,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斟酌着开口:“父皇可需小憩一会?”我说什么并不重要,为给他一个宣泄的机会罢了。
“你还有脸提。”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直直扎进我的肩膀。他目色深沉阴郁的模样映入眼帘,我先是望着他一声苦笑,旋即看向左肩,“父皇下手可真狠啊,可是一开始便冲着儿臣性命来的?”
他置若罔闻:“为什么不躲。”
我复又抬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在意他,所以即便他要我死也在所不惜。况且,他并没有一刀捅死我。
见我没有反应,他顿时哑火,坐到一旁继续批阅,不再理我。一看便知父皇是在生我的气,却拿我没有办法。他不会想让我死的,无论是出于大秦的考虑还是对我仍存有一抹期望,与我而言正是一种退让。当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甘愿容忍?不,我宁愿他恨我。
我爱了他那么多年,也曾短暂地恨过一段时日。若他当真恨我,也算是扯平罢。
“阿政…别生气,若您当真恨我,不如一了百了就此杀了我。”我示弱道。
“扶苏你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片刻他的声音传来,俨然已经平静下去。我听着,心里忽然一阵泛酸。从昨日到现在,我做了多少混账事刺激他,可是他依然包容着我,不计较我一次又一次的顶撞。
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当真是混账至极。
“父皇心中,当是惦念儿臣的罢。”我将肩上的匕首径直拔出,涌出的血沾了满手,“连儿臣那么过分的事也选择容忍,这不像是始皇帝会做出的选择。”适可而止,猛药不能一直下,见他手中逐渐攥紧的笔,我瞬间闭口,咽回后面的话。
无意中瞥见案上放着的一个桃,我伸手拿过,就着拔出的匕首切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他。我手上是血,刀上是血,桃上自然多少也沾点。递出的这块,已经是我尽力选出较干净的了。“父皇,请吃。”
他不为所动。我一早便料到,不由莞尔。“父皇,儿臣举得胳膊都痛了……您要是再不吃,儿臣可能真的会命丧黄泉呢。”
却见他斜睨着看过来,似是无声的警告。我定了定神,将那块桃放到他手边,拾起另外半块啃了一口,随即放下。“父皇若当真厌恶,何不就地诛杀儿臣,便用这匕首,如何?”腕部一转,我将刀尖对着自己,把匕首递给他。
“嬴扶苏你就不能为自己多想想!”脸上一阵疼痛,父皇的巴掌应声落下。我一愣,下意识地握紧刀尖,不让它甩出去。
鲜血顺着指缝滴滴滑落,染红了桌案上的文书,格外刺目。一松手,匕首掉在案上,我举起左手,将五指摊开伸给他看,“父皇当真狠决……倘若扶苏用的右手,只怕这会已经废了罢。”
不用看也知晓,掌心必然是一道血痕,兴许还有刀尖戳伤的一个裂口。至于后半句没有明说的话,他明白的。
倘若右手受伤,废的不仅是右手,还有我继位的资格。他必然动过这个念头,之所以不提,也是在观察我的态度。他算计我,我一直都知道,正因如此,我每一步都退让不得。
“是你自找的,苏儿。”他看向我的手,冷然道。我一阵恍惚,“父皇很多年没有这般唤过儿臣了。”
“父皇既不喜,儿臣自请前往上郡,无诏令不得回咸阳。您可满意了?”感慨完,我换了一个话题。这是我的选择,在如今愈发糟糕的情况下选择的一步退让。试探这么久,也大致猜到父皇的底线在哪里,如此我这回受伤便不算太亏。我可以给他时间,证明没有人会比我更加合适这个位置,我有这个自信。
况且有些手段,是不可以让“扶苏”出面的,只有我远离咸阳,才能得到结果。
言罢,我转身佯装出官,自是为了展现决心,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似是迟疑片刻,待我将出门去才悠悠开口:“也不必过早离开。”
我自是听见了的,脚下步子却没停。直到出了章台宫,才转身向他作揖:“谢父皇开恩,父皇万寿无疆。”耳畔清风拂过,抬头望向炽热的日光,一时竟晃了眼。
七年后。
上郡自然不比咸阳。然而边疆风光,却是咸阳不曾见到的。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而今正是七月,若如梦中前生所料,父皇……当是快“驾崩”了。
离开咸阳前,我留足了后手。先是笼络一批臣子与之交好,再提出一些前生讲过的意见表明态度,私下里则是研究假死药的事。那日我回宫后借着疗伤的借口,多留了些草药,每日积累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尝试许久,终于制出成品。
我将它交给了蒙毅,同时说了那浮华般的两生,蒙毅听后短暂的况默,说定不负公子重望。
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过要害他。
不过数日,使者携陛下急诏而来,一封是我前生依言自裁的矫诏,另一封,是传位秦二世胡亥的手谕。赵高思虑当真周全,准备到这份上,可谓用心良苦。
这位“陛下”自然是胡亥,父皇还未下葬,他倒好,直接登基,一点也不将父皇放在眼中,想必朝中已对他有怨言,正是我的机会。
“……扶苏为人子不孝,不匡正,无尺寸之功,赐剑以其自裁。”接过诏书与定秦剑,我轻蔑一笑,将矫诏丢进一旁的火盆去!定秦铮然出鞘,顷刻没入来使的胸膛。我拔出剑看着这位阔别多年的老友,不禁感慨万千。
我曾自尽死于此剑下,也曾于城上手执相挽剑花。而今我将携它一同征战咸阳,为安定大秦而去。
“蒙将军,请随本公子出征,护卫咸阳,为父皇沉冤!”我向蒙恬躬身一拜。对方沉吟片刻,将虎符交予我手,“但凭公子调遣。”
数日,大军兵临城下,胡亥原本钦定王离为主将守城,但我此时拿出了有力的证据——父皇亲笔写与我的传位诏书,所有章程一应俱全,只待东风。
胡亥坐了皇位,自以为江山永固,便把伪造的遗诏递给我施压,殊不知此举恰好给了我把柄。郎中令蒙毅是他们第一个清算的目标,因此蒙毅提前将父皇真正的遗诏转交给我。行军第三天,诏书送到我手上。一对比,真相大白。胡亥的伪诏只有帝印,甚至连传国玉玺也没有,如何服众?
面对真正的遗诏,王离当即打开城门,众军士将咸阳围了个水泄不通,胡亥赵高瞬间成了瓮中之鳖,被我一网打尽,当即诛杀赵高。
蒙毅先前被勒令停职反思,此间事了,便官复原职,还往上升迁了一步。李斯助胡亥等人作伪,三生宫变皆少不了他的影子,我便自作主张,罢官下狱,等父皇醒后再作定夺。
万事既定,我正式登基,先前胡亥虽坐上帝位,却没进行继位大典,故而不算作二世。这秦二世,终归是由我来做。
我过继了二弟公子高的孩子为嗣子,接到身边抚养,取名为“蒹葭”。这是生于秦国大地的一首诗,用于表达思慕之情。其间用意,我所倾慕的那个人,应当明白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父皇是在我回咸阳第二天醒来的,他被蒙毅安置在一处偏僻之地,后来我将他带回章台宫。彼时我守在榻边,安静地端详他的容颜,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似旧世那样,我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然而总归是与旧世不同,如今我守着他不再是等他死亡,而是等一个希望。
正想着,紧握的手指忽然微动,我猝然抬眼,正对上一双淡然的眼眸。
见我看来,他神色间多了几分柔和。“你在这里守了多久。”
没想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我一愣,随即向窗外看去,却见夜空繁星点点。“大抵快一日罢,父皇沉睡十日,想必是要用膳的,儿臣这就让人端上来。”
然而不等我起身,手使被他回握住,似是挽留。“不急,苏儿可曾如愿?”
又是一瞬愣神。七年前我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怎可能这般对我。那时在咸阳他对我便是不冷不淡,如今三年分别,他怎会轻易改变态度。我知他对我是仍有芥蒂的,我亦亏欠于他。
我原本以为,他是厌极我的。眼下他刚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我。我说不准他对我是什么感情,兴许有怨,又或许有恨。那般荒唐事横在之间,他对我断然不可能如此柔和。可事实摆在面前,叫我不得不多想。
或许,他对我亦有包容。
我注视着他的眉眼,柔声道:“阿政还是先吃罢,您过得好,儿臣才算如愿。”
正知亏欠,故而我尽己所能地百般对他好。我不求他的原谅,只消他不记恨我……便好。
然而心底仍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他能回应我这天理不容的感情。即便可能渺茫,我亦渴求他的答案,无论是非。
吃食很快被端来,等父皇用完,我刚准备开口,却被他抢先,“如此说来,朕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沉默地握住他的手:“没有,您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臣子不会有意见的。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无论如何,儿臣都不会阻拦,只要……您陪着我就好。”
这是我最后的退让了。
若他当真恨我,我也不会对他再做那些事。只要他安好,活生生地出现在我身边,即便厌恶于我又有何妨。
我最初就是想让他活着,仅此而已。历经两世,我实在无法承受他再一次离我而去的现实,如今我所追求,不过是……他仍在我身旁。
而对错与否,真假与否,皆无足轻重。
强求而来的感情,他不愿,我亦会心痛。
“苏儿…你抗旨时的勇气,都去了哪里。”他伸手轻抚我的发丝,缓声道,“你不必为了朕退让到如此地步。”
退让么……我心甘情愿。
因为是他,所以有关他的一切我都会退让。我何事不曾见过,却偏偏见不得他的让步。他忍让一步,我就心软得恨不得退上千百步。他每一次妥协,都是在剐我的心。
一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这是我给自己亲手布下的困心之阵,何谈脱身可言。
“从我动心的一瞬起,便没想过退路。”
伸手握住他的腕,我别过头,顺势吻上他的手,“阿政,扶苏对不起您。当初是儿臣做得过分,您即便记恨儿臣,也是儿臣的报应。”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便是真厌弃我,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从起始我便明知这是一条没有出路的峡道,却独自一人走过近百年。一片真情,一腔孤勇,哪怕最后是我错付空流,也已不后悔。
“苏儿,”他抚上我的脸,动作甚是轻柔,“朕不曾恨你。”
“父皇终究是对儿臣有感情的,对吗?”听及,我猛然抬眼,眸中忽然泛起几分酸意。
这个问题于我而言很重要,我曾明里暗里地提过多次,希望得到回答又不希望得到回答。我爱极他,想听他亲口承认,证明这条路不是我一个人的痴狂。可我又不想他承认,我怕是我一意孤行,拉着他万劫不复。
我如此矛盾、踌躇,都只为他一人而已。
“是,”他的指腹极轻地划过我的面颊,又带着几分怜惜,“苏儿,你是朕最满意的孩子。”
心神震颤。
他不记恨我,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可以接受、回答我的心思,让我知道这百年并非碌碌无为,他也是爱我的。
“阿政……”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我如他那般抚上他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扶苏,永远爱您。”
“朕亦然。”
横跨百年的情意在此刻得到回应,浮沉三世,余生将不再忏悔。
这条路不是我一个人的苦苦寻觅,不止我一次又一次地溯洄寻之。恍惚三世浮华,亦有他的溯游而下。
原来我想要的,一开始就已得到。
望断天涯同悲去,惟见故人由向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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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春华
这是二世五年的春三月。
宫外春光正好,我本有意陪父皇出宫走走,奈何父皇不愿,只始作罢。于是各退一步,只在咸阳宫内走动,好说歹说才劝他答应下来。
这些年,父皇更多是在章台宫陪我,鲜少走动。时间一长,我竟也不愿去别处了。他在哪里,我的心就在哪里,有他的地方,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归处。
父皇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比及,我亦不会逾矩于他,因此即使他已不理政事,依然坐在章台宫的主位。这种事情我向来尊重他,他很受用。
前来汇报事务的臣子见到父皇,逐渐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麻木。我没有向他们隐瞒这个消息,因而父皇的存在,成了咸阳宫中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蒹葭长到了五六岁的年纪,领悟东西很快。我见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立他为太子,希望他会安稳接过帝位。左右我此生不可能会有子嗣,只要蒹葭乖一点,能做一些基础的事务,这大秦江山他必然会接过。
这一日朝会结束,我便回到章台宫去接父皇。倒也不是我着急,只是这些年父皇鲜少出去,我心疼他罢了。整日闷在一处地方,我怕他会不开心。
“阿政,今日看光正好,可否陪儿臣出去走走?”我进来的时候,见他倚在窗边读书,便放轻了声音,“也不用走太远,较近的几间宫室便好,很快就回来,可好?”
正说着,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他,情不自禁吻上他的脸。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下朝回来和父皇亲热,他也习惯了我的突然出现,对这种事情不再抗拒。
他放下书简,伸手抚上我的眉眼,“苏儿想去,便去罢。”
“儿臣……何其有幸。”我将他拥地更紧,复又吻上去。
不知为何,虽然如今我已承袭皇位做了皇帝,但每每面对父皇时,总是下意识地自称儿臣。无论我在朝堂上如何指点江山,只要见到他,我就会收敛锋芒,做回属于他一个人的儿臣。
他说我不必如此,那时我握住他的手,很郑重地说,若非知晓您对我亦有情,扶苏大抵做不到这般。他听罢覆上另一只手,有些沉默。
而我起身拥住他,说只要父皇高兴就好了。
耽搁许久,我们终于在日上三竿之前出了章台宫。就如我所说的那样随便走走,没有什么目的可言。直到来到一处宫室后方,我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株扶桑。
是我今生幼时父皇曾陪我亲手种下的扶桑树,距今三十载有余,仍华盖亭亭。
它在我的记忆深处,而我竟险些忘记。
我沉默地握住父皇的手。
“苏儿可记得当时何事。”他向我看来,随意道。
“自是记得的。”我道。
彼时我刚开始习字,首先学会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先生说扶苏是一种高大的乔木,父皇取这个名字必然寄予我厚望。那时的我却想,不知今生可有机会一见。后来和父皇提过一次,父皇便陪着我,在这里种了一棵。
三十年,足够扶桑从树苗长到参天大树,也足够我从幼童到成人。父皇却在日渐衰老,年已迟暮。
但却无妨。我们彼此都清楚,即便是在谁也不知晓未来的余生,父皇也会一直陪着我,不论生死。
“苏儿,若是再种一株,如何?”见我情绪略有些低落,父皇提议道。
“是我之幸。阿政,以后每年春都来此地栽一株新的,好不好?”闻言我将他拥住,言语间多了几分欣喜,“这样只要数扶桑的数量,就知道阿政陪了苏儿多少年。”
“会需要很久。”他莞尔。
“阿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将面颊埋入他的颈间,我言笑道。这是一个承诺,亦是对将来的期许。
回去的路上,正遇见蒹葭迎面而来。立蒹葭为太子后,我允他每日来章台宫学习。今日我和父皇出来走走,想必是小孩子见不到人,来寻我们罢。
蒹葭老远就看到了我们,一路小跑着过来,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蒹葭见过祖父,见过父皇!”
看着他的身影,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蒹葭也长大了,父皇觉得蒹葭如何?”言罢,我起身向父皇看去。
“是个好孩子。”他淡淡一笑,“朕很喜欢,像你。”我亦是一笑。
“蒹葭也喜欢祖父!祖父和父皇都对蒹葭很好!”听及,蒹葭也笑着道。见状,我将他抱起,又牵起父皇的手,一同向章台宫走去。
三月春光正好,携与游同道。扶桑沃若,时隙间过,贪梦醉春晓。
这条路长到没有尽头,章台宫似乎还有很远。我希望它能再长一点,长到可以和父皇再走下去……
欲与春衫,将揽春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