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付了辗转,莫悬后来睡去,日上三竿才醒,于他而言,已是称得上好眠。一点不足,是不记得合眼之前想过些什么,光记住一片好心情,可惜。
也好巧,莫悬这里将要脱离梦中,凡间的秋青白便借着揽山紫玉传来呼唤,莫悬侧枕听风,微风就着凡人声息,仿佛循至心底。
才子问莫悬,春茶可以饮。
想相见,或是要相见?
莫悬可得想一个好理由。分明昨天才说好不能惹师父生气,一晚上过去又不得不违背誓言,莫悬心里总是愧疚,师父和朋友,两边都是不可以辜负的真心。要用真心换真心。
他走着到了亭子边上,想赶快却走的很慢,算是进退两难了。眼下池鱼流水闹着丁灵,莫悬少有不安静欣赏的时候,若他能像司册仙人那样,事情会不会简单些,甚的忐忑愧疚全抛开,只需要一个选择,事情便明了。
鱼儿在水下怡然,莫悬在岸上苦思,鱼儿绕着绿瓦亭游了一圈,他也跟着鱼儿一圈一圈打转。
想不着,实在想不着。
莫悬索性躺倒了木席上,掠过亭子朝天望,一想到秋青白此时在家好等,丁灵妙音就再也不能为他静心。水无论怎样流,他无论怎样想,都已是徒劳无用。
去与不去前后推搡,莫悬任由它们在心里打架,是明知道这样下去来不及,更加急切得冷静。
秋青白会否已经煮好了茶,紫色的玉石搁在手边,只等莫悬如初试般快快来到,他的茶回味甘甜,浇入深心好似能抵一切难事,要是此时喝一口,大约就很好选择了。
不等了,去喝茶。
莫悬翻身跳下木席,不注意惊走了水里转圈的鱼儿,流水太清,鱼儿当然更显眼,莫悬被引去了眼神,鱼儿撞入亭子后面一片云雾似的倒影里,记得那儿应该是红色的柱子,莫悬循迹去看,师父站在那里。
莫悬愣住,哪晓得师父干嘛站在那里。
师父出言道:“跳上跳下的,何事想不通了?”
所以师父将莫悬的纠结全都看在了眼里,心事暴露无遗,这么丢脸的事又给他遇到了。
下凡的理由还堵在路上,莫悬硬着头皮解释:“师父……徒儿在凡间有个朋友,我们昨日约好了去他那儿新开的铺子吃饭,徒儿能去吗?”
师父点了点头,认可道:“你那个朋友是好人,确实不可辜负了,要记得回来,去吧。”
“师父知道是谁?”莫悬心下震惊,师父不仅知道这些,而且毫不避讳让莫悬也了然。
“知道啊,你哪回跑了不是去找他,师父要是连这一点都猜不到,那也太不上心徒弟了。你要找他尽管去找,师父不拦着,记得回来就好了。”
莫悬竟想不起来,师父还有这样开明的一面,以前想尽法子逃避读书,果真狼心狗肺了。
“徒儿遵命!”
去也。
莫悬昨晚想了很久,原来是想着从清明殿到才子家的路线,一时忘记,省的绕弯。
说来果然奇妙,心情一好,沿途一扫而过的景色也能看出美来,明明飞得快时什么都看不清,莫悬仍然觉得美,美到了会记得很久的地步,将来某天忽然记起,必定忍不住笑。
虽未静心,但也无需再听着池鱼流水。
害得秋青白久等,莫悬拐进巷子去,足下能生风。
秋青白站在院门外神色怡然,目光落定巷子尾,影子一来,莫悬便跟着出现了。
过了实在好久,秋青白笑得淡定,似乎等得再久,见到莫悬时他还会是这副表情。莫悬愧疚心起,朝他跑了过去,茶凉了可以再煮,心意冷了却难以补救,莫悬怎能冷却了朋友的心意。
他问:“青白!抱歉我来晚了,还有茶吗?”
莫悬踩着影子跑过这一片荷塘,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飘起阵阵荷香,到时候莫悬再像这样轻拍才子的手臂,才子再像这样淡定中含着心喜,两人一定会比现在更加熟悉。
他答:“阿悬来的不晚,茶还很烫,得放凉一些再喝。”
据说春茶需趁早,是最讲究的茶,才子不会不清楚这一点,那为何他却不照做,反而等到日上三竿,莫非他也揣着心事睡得晚了?
两人进去院子里,花台盈出清鲜满地,秋青白在院子另一侧摆了小桌,小桌边上两只小凳对面而坐,日光尚未起暖,只从大开的院门斜照进来,而院墙正好能遮住小桌,这样的布置,莫悬很喜欢。
坐在这里看整个院子,很舒服,是与别处完全不同的舒服,那边是花是井,正对是秋青白住了不知道多久的窝,比起清明殿,比起杨家村,比起莫悬那些住不完的青匆地,原来这个小院如此特别。
反正秋青白不嫌弃,莫悬就跟师父好好商量,书在哪里都能看,清明心在哪里都能炼,到时候莫悬在此住上一段,该有多舒服。
炉子冒着热气,春茶浇盏温香四溢,茶味于是融进满院的花味里,不是馥郁,却薰心。
莫悬端着茶盏,等不及要将它吹凉。看来秋青白更爱细品,他慢悠悠歇着茶,茶盏浮浮白气,白气散开,形状美好。
茶已温了,莫悬尝过一口,其中感觉是为何变了。但看秋青白拿盏,靠近唇角清含,茶味变得更深,回甘也越慢,有一丝细水长流的味道。
莫悬夸道:“好喝!”
没办法,莫悬只会这么夸,他也不是茶饮中的行家,堪用些直接明了的话。
秋青白移开茶盏,谦虚一二:“阿悬过奖了,我不太会煮,最好就是这样,平日里就我一个人喝,不难喝就行。”
像谦虚又不像谦虚,莫悬只好继续夸:“不难喝,我喝,我以后天天来吵烦你的茶!”
秋青白不禁夸,有些脸红:“随时在这里,阿悬想来便来。”
在莫悬看来,这绝不是空口承诺。
两人对面又各自倒了一盏,茶味堆起来越久越浓,秋青白褪去了脸颊两抹羞色,放下茶盏道:“本来以为今日又是空闲,不曾想那位京城来的县官递来一封拜帖,要请我去府上相谈。”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黄封,向莫悬递过来,上写“秋青白谨启”,看得出此人下笔时非常仔细。
莫悬循着话意问:“县官以前认识你?”
“不认识,估计是听人说起我,所以来了兴趣想要见见。”
这样啊,莫悬打开黄封,捻出里面薄薄一张纸,薄纸带出一片沉香气,直看到几行气韵很浓的小字,再是纸角上一个整理过的折痕,纸上所写正式的很,正式到文绉绉的地步,当然无外乎公子啊盼望啊,诶——
“这个漆濯虞,与我们上次在城外石头上看见的漆濯虞,是同一个人?”
“是。”
怪不得呢,怪不得那首诗里写有忧愁,这情况大概只有“贬官至此”一说了。而那诗里一样含着些许潇洒,该是不后悔的意思。
拜帖都下了,他们读书人今日迫不及待要相见,莫悬问道:“他是说今日请你,你何时去啊?”
秋青白:“就要去了。”
“青白,我就不陪你去了,人家只请了你,随随便便又多一个人,怕是会不方便,你不介意我一个人待在你家吧?”莫悬在背地里跃跃欲试,如果能在才子家里进进出出,就像已经住了进来,那感觉会是怎样呢。
秋青白肯定道:“当然不介意,嗯……阿悬要是好奇,柜子箱子都可以打开看。”
啊,这也太敞开心扉了。
这或许正是秋青白对待朋友的方式,客客气气敞开心扉,无比诚恳,真心相付。
那,那莫悬就不客气了。
会不会不太好啊。算了算了,他都说可以。
……
秋青白最终放下茶盏,留下莫悬一人守着他的小院。干点什么好呢。
去看看秋青白平时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都看些什么书,用什么笔墨纸砚来写字,有多少件衣服,多少条腰带,多少只发冠……
一样一样都想看看。
莫悬在小凳上想了很久,等到日头正照,他才终于决定推开大门,这里就是他进过两次的地方,这房子最外的一层。桌椅茶壶,很寻常的布置。
再进里间,秋青白晚上就睡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床上当然是枕被,单调没有花纹。床尾一副荷花杆头的衣架,上面的荷花,跟去年夏中外面荷塘里的像极了。
床对面有张书案,秋青白每天坐在那里,拿笔墨对着纸修修改改,案上没有几册书,书案边有个置书的木箱。莫悬走过去一本一本翻来看,秋青白在里面写下很多见解,字迹工整而温柔。
秋青白确是很会打扮的,他有好多件浅颜色的外衣,还有几件有些褪色的罩衫,全部叠好了放在一起,想来莫悬只见过他几件衣服,总有一天会全部见过的。
莫悬打开最后一个箱子,这里面还是衣服,却是各色各式,没有一件不鲜艳的,从没见他穿过,看尺寸也不太像他穿的,莫非……
正想着,房门被人轻敲开,秋青白随之走进来,莫悬冒昧不敢再想。
“你回来了。”莫悬关上箱子。
秋青白就站在门口点头,提了提手上拎的小袋子:“回来了,给你带了糕,你要吃吗?”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