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悬到底干了什么,他自己却想不起来了,昨日怦怦一颗心,连说过的话都记不太全。司册仙人大约是很喜欢耍逗人的,不像是所谓长辈,似乎飞升时太乐意封住心神,要留住那一世潇洒,莫再因为身外之事乱了心清。
想来袁司册不爱做客,清明殿大把的地方供她休息,她偏偏走进前山大片的石竹水影中。
那里面清雅逸趣,宜作曲水流觞,师父惯常在此宴请,可若没个人引路,怕是会在其中迷失了。师父要给师弟们讲课,那袁司册就一个人进去,莫悬可得找找。
其实只是占地多,林子里是开阔的,没有恭山竹叶境那样密集,更不会叫藤灵挂上树……怎么忽然想到了他。
竹林确实容易惹人沉静,莫悬便沉下心来,前面像是有故人,故人正靠着青石,看天看水。
许是看官正逢春,满目青翠太似当年,也许流水匆匆去,一线潺湲盈入心境。适时罢了。
清明殿的林子总是吹风,很凉快。林子最深的地方有一方鲤池,鲤池内有奇术,在池底设一转子,转子可以感风,风足够大时,转子飞出鲤池应风而动,鲤池中的水被转子引上白浮,青鱼便跟着水随风空游,好不快活。
细看其中,池水接映日光,却有十数点透明似水之物,是将日光洒洒折映,泽之清润,是师父修得情缘,师爹为他一颗一颗斧凿而成的。
其时莫悬正是幼子,师父带他来此玩耍,记得足足惊叹了七八日。
莫悬走近了鲤池,见那转子赫然在动,风吹竹叶一同轻飘,翩翩坠入池水里,池水更裹挟着竹叶伴青鱼滚在白浮,无比招人眼神。
所以如此奇美景物,便引来一位司册仙人,靠坐在池边静静欣赏。
丝桐石上妙音会,清酒杯间满地香。琴音与泉酿,这两样甚是相配,文人墨客最喜欢。
袁司册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捏着她那只酒杯,眼前是飞泉挽望,身后有琴音绕耳,仿佛垂下的发丝都遍说清闲。
猜她隐约能听到脚步声,莫悬在她琴后一拜,道:“袁司册寻弟子有急事吗?”
袁司册甩手一掷,将酒杯掷去了飞泉,恰好翩翩青叶来,杯中便敲入春色一抹。她道:“小友叫我好找啊——”
好找,原来她不晓得莫悬何去何来。
莫悬记不得昨日后来事,遇事先道歉总归记得深刻:“嗯弟子不知道司册要来,弟子今日一早就下凡去看望朋友了,怠慢司册,还请见谅。”
袁司册还是没有转身,莫悬看不到她是何表情,更猜不出她是何心情。只有一道满身明晰的背影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靠近鲤池,然后那背影复又蹲下看着地,地上有些细石落叶,此外空无一物,却似乎有什么宝贝一般的事物曾停在那里,她因而在那一小块地上摸了又摸。
“怠慢倒没有,你家比别处好看,你师父交代的也周到,我每次来就最喜欢坐在这竹林里,只是不巧——以前没见过你。”飞泉里那只酒杯遭了两条青鱼的搅和,方才该是想看泉中白玉,此刻又怕碎了美物,她无奈取了回来。
这才起身转过来看看莫悬,接道:“三四年前就听你师父说过你天赋好,可惜没运气,要是隐骨还完好,就不难炼成清明心。”
哎,她不提,莫悬都快忘了这事:“嗯,是吧。”
却不觉得有哪里运气不好的,分明师门有钱师父好,三两朋友长往来,日子过得甚美嘛。
袁司册说了一长串,莫悬却答得敷衍,好在司册从不在乎这些意思,自然不会怪罪是怠慢是敷衍。
可她似乎很是“执着”,一扬嘴角,便又笑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所求灵验了吗?”
这一问如今真可谓难题,扯着绊着莫悬,不许他落入清明地,十二字解语明晃晃,莫潜鳞心思错悠悠,左右一件小事而已,怎的解不了它。
岂说得“若约若取我心莫急”,还不如“半是半非明日再瞧”,虽然意思都差不多,态度却天地云泥,更加了些模棱两可。昨天觉得行了,今天又觉得不行,他有时候都搞不懂自己到底作何感想,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过去,甚至说过了做过了,后来才清楚自己的心。
就等那人发现,或是时机到了莫悬脱口而出,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哦不是,莫悬不会老。
当下嘛,肯定是如此:“没有。”
于是司册仙人又笑了。
每回她一笑,莫悬就一定会被打个招呼赶走,徒留下她的大笑,将笑里的潇洒塞了莫悬满心,莫悬羡慕这样的潇洒,不是丝毫不管不顾,不然潇洒就有了所谓,而变成蛮横无理。
说是等着事发,莫悬仍然忍不住去想,这问题一逢萌芽,便注定了莫悬要尝到那“久久想不着”的苦楚,实在太别扭。
他从竹林走上了清明殿,从绿瓦亭走去了小院,决定不了。
至于明日清早,莫悬向师父请过安,苦思着今日该去哪里消磨日子,一进院门却发现才子根本不在家,只在小桌上留下一张字条,告知其人下落。
上写:今日歇了茶水,漆大人邀我过去,阿悬若想来找我,随时都可以。
字条是小,上面字迹涓涓,堪悟得出落墨之人若水长流的心境,寡明沉静一派宣含,却不是寻常才子应有的感觉,反而更深刻更平静。真不愧是莫悬亲自挑的朋友,真不愧是秋青白。
县官镇上知名,莫悬只问了一个人,便得到了漆大人的住处所在。
也不知道这位漆大人又要讲什么无聊的事,这么一大清早就喊了秋青白过去。无非是读书人的事,莫悬打小就听不得,禁不住朋友肯他去,然后莫悬终于趴在墙头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两个人正在院里树下对弈,景象甚是雅致。
才子今日着青衣,发丝绸长披下肩背,早霞树影下背影堂堂,不过这边墙头只能看到他背影,其他墙头又太崎岖……背影也好。
对面那位定是县官漆濯虞。莫悬去过一次京城,那儿的人大都端着架子,无论士人商贾都要比上一比,比学识,比家财,什么都要比,看谁过的更光鲜,莫悬不喜欢京城这种风气。
人如其名,漆大人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少有。
却不晓得这位漆大人以前是何官职,是犯了多大的错,贬到如今的位置,几乎贬无可贬。要么罪大恶极并罪不至死,要么是跟人唱反调了。
棋盘上有来有回,黑白两色之间招式错落,莫悬这就更不忍心打搅了,津津有味的。
秋青白执白子,落子轻敲棋盘,树下三言两语,棋却忽然停住了,一时间院子里只有娓娓说话声和偶尔几声鸟叫。是漆大人对才子念叨起来,声色平平,秋青白便停棋听着念叨,看不见表情,莫悬猜他一定听得很认真。
莫悬怕是要再睡一觉了。此等环境最是好睡,也最是得以安心睡,耽误不了什么。
莫悬于是在这宽宽墙沿上侧头躺了下来,视线变换,转转眼睛就能看见天,春日里天上飘云都柔的出奇,更别说春风春光。
秋青白听过一段,思考过后点点头,仿佛对面说的每一句话都合乎情理合乎道理,莫悬何时可以做到这样,大约也到了这个岁数?大约炼成清明心?算了,瞧见漆大人满眼的疲色,想想没那么容易学过来。
树梢陡然落了雀,将秋青白堂堂的背影遮掩了去,除有半片洁白衣角还看得明白,此外分毫不差。那是一只长尾雀,尾羽翘起轻轻开合,不时上下扫荡,如果莫悬尚未躺下,可就连那半片衣角也看不着,幸好他在这墙沿上躺了下来。
莫悬知足看着那点洁白衣角,那应该是青衣之下的内衬,春光照着它颐暖无瑕,它因此无法被遮掩,不然——不然这人世真的太可怜,无数双眼睛竟会看不见。
那一段树梢有哪里特别,长尾雀飞走,又落下一只燕子,燕子这回朝着莫悬扭头眨眼,有些鸟雀可以通灵,隐身术在它们眼里形同虚设,燕子即是如此,兴许它看出来绿袍子有了心事,想问问看,绿袍子小仙究竟装了怎样的大事在心里,惹得自己举了矛又举盾,想出个自相矛盾。
不必问,没准绿袍子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心事。莫悬如此与燕子换了眼神,燕子很快飞走,莫悬便又看到了才子青衣,背影堂堂。
才子在干嘛,才子在听人说话,听得认真,即使无聊。
“——桥市不得安生,那一日之间就有三家遭逢巨变,我们几人联袂上书,陛下看了本觉得可以再试,那一党人却用一句就将我们驳退了,变革实难,秋公子没在那里,没亲眼见到,任本官再讲,也讲不出花来。”
糟啊,莫悬这是又害了故事瘾。虽然这样不好,莫悬还是听了。本来有些“怪了转述”的侥幸,此时听来,确实无聊,怪不了才子的转述,是故事的主人本就如此。
漆大人的目光总是忽明忽暗,并时而真情慷慨,时而又拐弯抹角。莫悬听的不太痛快,他讲的好像也不太痛快。
看来自觉得心情苦愤,情状颇似那无病呻吟,惹人注目的造作之人,仿佛世间独他一人知觉其中的东西。
他离了京城的骇人官场,到此半年仍不能适应,放不下变革,放不下变革败落的那些日子。他想这世上还需要有人看到这些苦,可是他表情生动得夸张,听故事的人只看到他说话时的苦,只当他编的故事确实太夸张,他要一遍一遍接着说与人听,找找还有否能将家国挽救的路。可惜听多了便也觉得没什么,越少了感同身受。
“若我还在京畿,定要与你彻聊长夜,再引荐你一起做官,我们同心辅佐圣主……只可惜圣主难寻,我这才遇到了你这样的乱世君子。不说圣颜面前,就连这样偏僻的小地方,都有数不清的冤假错案!”
漆大人越讲越激动,讲出个抑扬顿挫的道理,发自深心,不甘不愿。
“多少善材就此蒙冤!多少志士没了出路……”
大人本意还要再骂,门外跑进来一个衙役,听讲的三人这才听到县衙外的鼓声,鼓声急如雷雨,似乎冤屈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