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渡,苦厄难消。
花戎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的愿望,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九翎山有座破庙,一直有传言说庙里是阎王爷派来索命的鬼差,那破庙晚上时常有人的低语和诡异的尖笑。邪乎极了。先前有人上山挖草药路过那处,吓得裤子都湿了,下山后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含糊不清念着讨饶的话。后来整座山都没有人再敢靠近,方圆十里,再无人家。
这个夏天似乎很难熬,天热的蝉都不鸣了。学堂的角落坐着一个男孩,头发过长也不打理,就那么盖在眼前,手里还攥着师父发的朱砂,默默画着符箓。手边堆叠了一打泛黄的符纸,也不知道是画的第几张。
“切,真是个废物,画的符箓一个都用不上,没有灵力的流动,怎么祛妖啊。”
旁边扎两条麻花辫的女孩戳戳他的同桌:“别说了,你这样说他他会难受的。”不远处的男生翻了翻白眼,丝毫不顾及角落男生的感受。
“喂,花戎,这天儿这么热,你怎么还穿这么多,不难受啊。”刚刚嘲讽过他的男生偏过头,看向角落的人,嘴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只是那角落里的人听见男生的关心,默默缩了缩脑袋,攥着朱砂的手也没停,闷闷的回了一句,“不,不热。”
声音又细又软,不仔细听还有点分不清男女的沙哑。男生盯着花戎小巧精致的下巴,莫名耳朵一热翻翻白眼便回了头。真是个怪胎。
怪胎,这是花戎听过最多的字眼,人们对他总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嫌弃。夏天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虽然旧,可是一点都不脏,他会每天换衣服,即使就那几套衣服,他轮流换轮流洗,他只是没有家。
花戎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但是没有一个照顾他的人,十九年前他从西边戎川岸被一位婆婆救下,戎川水流湍急,而花婆又无子孙后代,便给婴儿起名花戎。只是婆婆年岁已高,把花戎带大到十三岁便离去,临终前让花戎去九翎山下找乐仙道长学一技之长。而花戎一学,就是六年。
他悟性不深,比他晚来的师弟师妹早已功成下山入世去了,而他算是乐仙道长几个弟子里愚钝的了。
乐仙总是对他叹气,后来慢慢的也不怎么对他要求什么了。花戎知道,自己又让别人失望了,可是那些御灵术对他而言太难了,他感受不到周身灵气,也不知道怎么运转周天。乐仙没有怪他,只是摸着花戎干瘦的手指,对他说:“去求求神明吧,这个世界上是有神存在的。你灵性高,并非未开悟。”
花戎的小脸常常挂着泪珠,眼眶通红地跪在一个又一个蒲团上,他望着神佛,求他看一看自己,求他爱世人。
神明不爱世人。花戎得到这个答案,也或许只是没有找对神。
花戎画着符箓的手停下,想着这些难过的回忆,又红了眼眶。嘲讽他的男生从刚才就在偷偷瞟他,看着小怪物的纤细的手指,又看着露着雪白锁骨的破烂衣裳,最后看到有水珠从遮住眉眼的刘海后坠下,趁花戎抬头擦眼泪的时候看见泛红的脸颊和鼻子。男孩只觉得不爽
,莫名其妙的情绪霸占他的脑海,不就说了两句,这就哭了,娘娘腔。等到下课,男孩径直站在花戎面前,昂着头俯视他,“别哭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邹衍,你干什么呢,又欺负你师兄 ,师父不在你就开始了是吧。”几个男生凑了上来,勾肩搭背的,“别欺负我小弟,听见了没。”说话的人看起来是那群男生的头儿,他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站在花戎面前的男生,天气热,男生也懒得计较。“谁欺负他了,我他/妈就是随便说说,谁知道这怪物就哭了。”
“哟,还给整哭了,你这家伙挺能耐啊。赶紧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男生们撵走了邹衍,站在原地,等待着什么,终于,花戎感激的道谢:“谢谢你,李念安。”男生摆摆手,接着他们把花戎围住,半推半拥地往门外走。推了几步感觉花戎很抗拒,李念安不爽地砸嘴,干什么啊磨磨叽叽的。
“不是,我画的符箓还没拿。”花戎不安地搓搓手指。
“那破符有什么好拿的,又用不了。”李念安拽着花戎往外走,这两天兄弟们的衣服就交给你洗了,你这么爱洗东西,开心不开心。男生们闻言哄笑,花戎不是很想洗,但是又不会拒绝,只能点点头。
男生们看见花戎顺从的样子,心情大好。
“老大,你知不知道九翎山的破神庙,据说那边有神仙。”一个细眉细眼的男生凑到李念安旁边,有点讨好似的看着他。
“什么神仙,都是放屁,哦,我知道了,咱们的花戎不是最爱去庙里拜神了,这次不是赶了巧了。”李念安闻言挑眉看了看花戎。
“不能去”,花戎连忙拒绝,“那个庙不能去,里面有索命的鬼差,去了会没命的。”
“什么东西啊,我打听到的是说有神明,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去,看你那样。”男生不怀好意的笑笑。
“哦?”李念安听见花戎拒绝的理由,觉得很有意思,顿时玩心大起。“啊,疼!”李念安拽着花戎的小辫子,把人拽的后仰。“你去不去”,李念安的眼睛盯着刘海后面花戎泪眼。“去,还是不去,给我一个答复。”
“不,不去。”花戎拒绝了他,李念安没说话,只是拽花戎的手更使劲了,而花戎身后也没有拥着他的手,花戎直接被拽到在地,刘海由于惯性全部掀翻上去,露出花戎灵巧的眉眼,但是由于痛苦紧紧皱着,乌黑纤长的睫毛不停颤动,被眼泪濡湿凝成一簇一簇,眼眶到现在都泛着粉色。
见花戎还不说话,李念安给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立马上前一脚踹在花戎柔软的腹部。“唔”花戎被踹的一个踉跄侧翻在地,见花戎还没有反应,李念安缓缓蹲下,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的抓住了花戎的小脸,捂住了花戎的口鼻。
花戎从刚刚被踹过之后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现在被李念安制止呼吸,花戎只觉得眼前有细细的光点,头晕眼花,像是溺在深水里,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下沉。最后他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李念安松开了手,新鲜而燥热的空气被花戎沁入心肺。花戎张着嘴,微微的喘着气。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花戎雪白的两颗细长的虎牙。
花戎额头还沁着汗,他中午就没有吃东西,只有早上来学堂的时候啃了根萝卜,被李念安他们这么一折腾,只觉得灵魂都得不到喘息,他还是要趁李念安不注意逃,花婆生前告诉过他,千万不要上九翎山,那有脾气不好的鬼怪,让他避开。花婆说的分明是鬼怪,什么神仙,都是谣传。
李念安从花戎点过头之后就拿布条裹住花戎的眼,小弟们还牢牢攥住花戎的手臂和肩膀。花戎只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囚犯,马上面临死亡的那种。他故意走的很慢,宁可李念安推他走也不愿意那么早上山。花戎自知逃不掉,只能祈求李念安的临时兴起能快点结束,自己好回家吃饭。
可惜李念安并没有那种打算,他们一行人迎着夕阳走上九翎山的小道,风吹过草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吹在身上的风感觉是凉的,莫名有些渗人。
“李念安,有点冷,我想回家,我中午没吃饭。”花戎可怜兮兮地出声。李念安看了一眼花戎单薄的身体,停下了脚步,有些犹豫。
“老大,别听他抱怨,他穿的不比我们多,兄弟们还没喊冷,他先叫唤上了,别急啊花戎,前面就是九翎庙了,离你只有十几米远。我们走了这么远,眼看快到了你要回去,多可惜啊,没准你这次就许愿成功了。”李念安的几个小弟急不可待。
李念安已经看见那暗红色的破庙,周围杂草丛生还有几棵桑树,没有路可以走,他们现在要踩开一条路。远处夕阳渐沉,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有几个男生已经着急。
“快走啊花戎,早结束早回家,这天都要黑了,下山的路要不好走了。”被几个男生一催,花戎知道自己没得选了,他咬着下唇,心里想着花婆的话,觉得风吹的鼻腔酸痛。他嗅着晚风带来浆果发酵的气息,没忍住掉下泪来,这会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次呼吸了吗。花戎终于忍不住了,小声的开始抽泣。
提议花戎去九翎庙的男生嘴里骂骂咧咧,把布做的腰带团成一团往花戎嘴里一塞,哭声闷在花戎的心里。
一行人站在庙宇门前。“好了,很普通的破庙,没什么好怕的。”李念安把花戎嘴里的布扯出来扔掉,解开花戎眼前的布顺便推了他一把。花戎低着头,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慢慢走上了石阶,石阶被青苔斑驳覆盖,由于前几天才下的雨,还有点湿滑,踩在脚底的触感有点黏腻,像是软体动物的触感。花戎不禁打了个恶寒。手刚触上寺庙的门,那门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自己开了,花戎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前有恶鬼后有豺狼,他深吸一口气,左脚先踏迈进庙堂。
堂内很大,高而空旷,甚至没有神像,只有供奉的桌子,上面歪倒着几根残烛,一些烛油顺着桌腿流在地上,一滩暗红色。面前原本应是供奉的神坛,现在空空如也,花戎心脏都揪起来了。
空旷的庙堂,没有蜡烛,逐渐昏暗看不见蒲团,花戎顺手摸了个软软的垫子,伏在上面,小小的一团,心想早点拜完早点回家。
可是天黑的越来越快。奇怪,不是夏天吗,怎么会黑的这么快。花戎在蒲团上微微颤抖,也不敢细想,频频回头望,半点不虔诚,他早就不信神佛了。
李念安他们应该没走吧。花戎一边想一边磕下头去。
突然一阵风幽幽吹过花戎的背,花戎吓得一抖,他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呜的一声,他眼看拜完了,忙站起身准备离开,紧接着听见有人轻笑一声,花戎吓得跪坐在蒲团上,瞪大眼睛抿着嘴巴。他仔细分辨那人的声色,不是李念安那一伙人的。难道是鬼差来索他命了。花戎紧紧攥着衣角,破旧的棉麻被他捻在紧张到泛白的指尖,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是,是谁?”花戎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太清。
“不是来许愿的吗,你有什么愿望。”声音低沉尾调还有一点点颤抖。仔细听的话,还有一点…兴奋?这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仿佛又在花戎耳边。
“你是神还是鬼?”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花戎本身夜视能力就不太好,此刻更是看不清任何东西。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盲人。
“我当然是能实现你任何愿望的神了。”神明大人很自信,语气里还带着点小骄傲。
紧接着他又问“你皈依吗”
“不要”花戎抬起他那张皱着眉头的小脸,泪水还在红肿的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
“?”神明大人表示很受挫。
“神爱世人,您若是神明,请证明给我看。”花戎觉得心口有点闷闷的,像是有什么要喷薄欲出。自己寻找这么多年的神明,今天歪打正着碰到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呵,如你所愿。”神明有些不屑,一阵香灰味儿顺着风拂过花戎的脸。
“爱哭的小鬼,抬头”花戎伏在蒲团上,闻言轻轻的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