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割般凛冽的风吹过,卷起地面的雪尘。
它们在空中飞舞,交错,高高扬起,然后随着风止而跌落,再次混入这荒芜土地上的无尽白雪当中。
整个北境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生机尽失,仿佛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萧条。
此刻,在雪原中的某一处,一只孤狼正趴在雪里。
厚重的白色皮毛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唯有那微微翕动的鼻翼昭示着这是一个活物。
蓦地,它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瞳孔折射出警惕又锐利的杀机。
它缓缓从雪地上站起,从身上抖落下积雪,显露出修长的体态。
轻微的“沙沙”声混杂在风声中,雪地上闪过一抹幽蓝。
随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白狼寻到一队重骑。
十多个重骑兵骑着高大健硕的战马正在缓缓前行,铁蹄踩在雪地发出“咯噔”声,厚重的战甲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他们身上的嗜杀气息让白狼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惧,压低身子隐匿在白茫茫的雪地当中,在远处观察。
在骑兵中间,是一个木制的囚车,一个人靠在角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两个手腕处是狰狞的血痂。他衣着单薄,被暗红的血浸湿,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领头的士兵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白净且稍显稚嫩的脸,这还是一个少年,而这样的一张脸却在悲伤和憎恨的交织下显得狰狞。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囚车,随后打开囚车的门,一步迈入。
囚车中的人依旧保持原样,仿佛已经被这霜寒冻成雕像。
少年抬手遏住那人的脖子,迫使他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林烟云,我奉命送你最后一程,如今也到了。”
林烟云满身血污,脸上却不带污秽,那张名扬皇都的脸在这些时日的蹉跎下失去了昔日风采,此刻面色异常苍白。曾经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瞳孔也没了神采,在浓密的睫毛下唯留一片死寂。
可能是落魄后的颓废,也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可能是因为这瑟瑟寒风,林烟云一动不动,瞳孔扩散没有聚焦。
少年咬牙,将林烟云拖出囚车,一把扔在了雪地之上。
“你就在这慢慢等死吧。”
少年扯起嘴角想要嘲笑,眼中的悲痛却太重。
“谁又能想到曾经大权在握,搅弄风云的林大人,现在却成为了一个在雪原等死的废人呢?”
少年跳下囚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倒在地上的林烟云,扬手,厉声道:
“你们先走!我再和这昔日‘恩师’说几句话。”
他身边的将士有些犹豫,但随着少年凌厉的眼神,将话咽了进去,默默带队走远。
直至队伍消失在了视线当中,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马的侧身处取下一个长木匣。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我觉得你不配,但也该给你立个坟。”
他狠狠凿开地面,将木匣立了进去。
“这里面是你的佩剑落霞,如今当你的墓碑也不错。”
他跪下,手自林烟云头顶抚下,让他闭上了双眼。
此刻的林烟云依旧毫无动作,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嘴边不时貌出的白气昭示着他还有生命体征。
“这是你自找的。”
少年喃喃道,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
“是你做了那么多恶事,是你杀了我父母,是你害死了我全族,是你放任我长大!”
逐渐攀升的音调仿佛坚定了他的决心。
“所以,你活该。”
说完,少年果断起身,策马离去。
脸上转瞬即逝的一点温热,让林烟云一愣。
他咧了咧嘴,有些无奈。
明明输的是他,容陈垣这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
林烟云有些想不明白,不过以他的处境,想明白也没用了。
这滴眼泪倒是让他想起来,容陈垣也曾经是一个会躲在哥哥身后哭泣告状的软糯性子。
只是那时候他一心复仇,容陈垣的哥哥也是雄心壮志,所以在容家夫妻去世后,容陈垣被送回宣武的本家,与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容家大难过后,容陈垣才又被他哥哥接回皇都。
这孩子本来心思细腻,算是个优点,只是后来再见面时已然变得敏感又多疑,开朗的性子也变得偏激。
容陈垣哥哥远行前,把孩子硬塞给了他,他推迟无果,只能将这孩子带在身边教导。
没过多久噩耗传来,年仅十岁的小孩失去了最后一亲人。
林烟云不禁心生怜悯,又觉同病相怜,于是亦师亦兄地把容陈垣拉扯带大。
只是没想到当初的稚子,却在这墙倒众人推的时刻成为了刺向他的一把利刃。
思绪变得混沌,身上的痛楚愈加强烈,林烟云便也不再去想,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血色浸染了他身下的雪地,在白色的衬托下越发刺目。
在极寒的温度下,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不知什么时候,体内蔓延出灼热感,自内而外,一寸寸吞噬所有皮肤。
来自身体的灼烧将他的回忆带回了十年前那个被火焰吞噬的芜城。
蓝色的火焰跳动着,从瞳孔最深处扩散而开。
周围变得嘈杂,嘶吼声,哭泣声和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由尖锐逐渐变低,再一点点消失,最后只余下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那是一张又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狰狞着,扭曲着,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成为了一面网。
那张网向他扑面而来,混杂着浓烟中的焦糊味,成为困住他一生的梦魇和执念。
与此同时,原本匍匐在远处观察的白狼已然靠近,围绕一圈后确认了这天降的美食对它没有任何威胁。
它慢悠悠地走到林烟云身旁,似乎在思考从哪里开始享用这顿美餐。
下一秒,白狼低吼一声,露出锋利的牙齿,口中冒着白气,泛着腥味的血盆大口直逼林烟云脖颈。
而已经陷入回忆的林烟云对于自己即将丧命狼口毫不知情。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剑鸣划破了北境的寒风,伴随着沉闷的一声“砰”,白狼的头颅直直地坠落在地上。
带着白狼体温的血液瞬时间飞溅了林烟云一脸,这个温度对于已然失温的他来说,无异于滚烫的岩浆。
此刻白狼的身体也顺势倒下,正巧压在了林烟云的胸膛上,差点把林烟云仅剩的半口气压没。
而那汩汩鲜血全数流淌在了林烟云的身上,浸透他的衣裳。
强烈的刺激让林烟云睁开双眼,当他挣扎着想要翻滚身体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荒郊野岭能遇到我,算你好命。”
清朗的女声语气轻快,拿着手中利剑挽了个剑花,顺势归鞘,踏步走向林烟云。
女子一袭红白相间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绑成利落的马尾,头顶的发冠是绽放的红色莲花样式,应当是一副英姿飒爽,肆意潇洒的模样。
林烟云想要看的更清楚些,视野却越来越模糊,先前的挣扎已然耗费完了所有力气,他支撑不住,彻底陷入昏迷。
女子蹲在林烟云身旁,指尖贴在林烟云的眉心。
金色流光自女子头顶的红莲闪烁,然后汇集在指尖处,从林烟云的眉心进入他的体内,慢慢顺着脉络蔓延自全身,形成一个流动的循环。
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快速愈合,原本深红的血痕迅速变淡,血痂自动脱落。新生的皮肤逐渐覆盖住了原本的伤口,最终变得光滑如初。
林烟云原本惨白的面颊上终于有了一抹血色。
“我救你一命,也算是承故人所托了。”
女子盯着林烟云的脸看了一会,长叹一声:
“你与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像……”
随着寒风呼啸而过,尾音在空中被撕碎,在漫天飞雪中消逝。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更北边的雪原尽头,原地只留下了白狼的尸体和那个装着佩剑的木匣。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痛觉和灼烧感已经消失,林烟云只觉自己的身躯和四肢轻的几乎感知不到,灵魂仿若从躯体中腾空而起,直冲云端。
他已经死了吗?
他从虚无中站起,望向前方隐隐约约的幽光,遵从本能地向其靠近。
零碎的光点在他靠近后竟迎着冲向他的身体,然后一点点融入。
有些混沌的意识被光点修复,随着一步步迈进而越发清晰。
耳边响起熙熙攘攘的人声,嘈杂的听不清。
最后的最后,嘈杂归于寂静。
一个疲惫又坚毅的声音骤然响起,振聋发聩。
“活下去……”
那个声音源自于他血缘上的父亲,是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意识清明,林烟云感受到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缓缓睁眼,入目的是无数闪烁的符文。
他此刻身处于大殿当中的床榻之上。
几根粗壮的红木柱子拔地而起撑起房梁,上面雕刻着腾龙图纹,威严又极具压迫感。
房顶高耸,视线之所及只觉深邃无底,仿佛与苍穹相连,漫布的符文犹如星辰点缀其间,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墙壁由乳白色混合着翠绿的独山玉雕刻而成,质地温润,纹路复杂精美。
庞大的空间里没放什么家具和装饰,空落落的有些寂寥。
林烟云撑起身子,发觉身上所有的疼痛已然消失无迹,伤口的剧痛和刺骨的寒风仿佛只发生在梦境。
他抬手,手腕处狰狞的伤疤已然消失,余下新生的皮肉在肌肤上的色差。
这些伤口愈合的痕迹让他稍微有了些真实感。
林烟云原本那件因为血迹浸染而变得硬而粗糙的衣衫已经被换下,他如今身着一身墨绿色的衣袍。衣服材质温润,犹如清晨的雾气,轻轻笼罩在他身上。
他在北境重伤濒死,醒来却已经到了这里,想来是记忆最后见到的女子施以援手。
门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
“你醒啦!”
来人的身型和回忆中完全不符,是一个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
她推门而入,气息稍有喘息。
少女身着粉色的齐胸襦裙,衣襟处白色做底,银色丝线绣出一朵朵秀娟的花朵,花心处零零散散地点缀着淡粉色的珍珠。抹胸处是两朵绽放的红色桃花,衬的她娇俏又灵动。
她冲着林烟云笑了笑,两手背在后面,微微歪头,两个发髻上的铃铛也随着晃动。
“你是莫师叔养在外面的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