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航头很疼,似乎是跳楼后遗症,哦不,车祸后遗症。
前些天他刚出院。
记忆告诉他,是跳楼进的医院,自由落体的失重感让人很不舒服,像宇宙颠倒一样。
可是,周围人都说,是被开飞车的撞的。
一群头顶五颜六色的毛小子,几辆半夜嘶吼的鬼火摩托,还有一个在医院苟延残喘的自己。
亲戚们描述得绘声绘色,精细到当时风向是东南还是西北。
可是他就是想不起来,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醒来以后印象最深的,是全身骨头的碎裂感,还有天旋地转的天花板。
要是真是被撞的,这帮开车的人可真该死。
“老妈,你见着我的药了吗?昨天我放在沙发背后的抽屉里的。”
“啊,小航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床上躺着!听话,现在身体还差的很,可得好好养。”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不论是卧室里躺起来松软的大床,还是中午从厨房里飘出来家常菜的香味,甚至是老妈急切的问候声。
熟悉又陌生,像做完长长的梦后,醒来时的那种不真实感。
“没事儿,妈。出院了,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就没问题,您有把药收到其他地方吗?”
老妈似乎很爱归类。相同的东西一定得放在相同的容器里,相近的也一定是放在不远的地方,多年做家务养成的习惯。
“在橱柜进门橱柜的药盒里。我把你的药分门别类装在那了。以后我出门不在家,你就在那个药盒里找。”
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和饭香一起。
“你爸是个不顶事儿的,你出事以后也没为你讨个公道。那群畜生就应该无期徒刑,在牢里关到死……”
她声音哽咽,后半句被抽油烟机轰轰的声音盖过,莫航没听清楚。
不过不需要听清楚,在医院每天听得最多的,除了病房里一潮盖过一潮呼机声,就是老妈泣不成声破碎的哽咽声。
明明不想让莫航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可是泪珠却一连串地淌。
挺揪心的,可总是找不到安慰的时机。
“拿到了,谢谢妈。老爸中午回来吃饭吗?最近他公司事好像挺多的,可别累坏了身体。”
“应该要回来。不管他小航,咱娘俩先吃,今天有你最爱吃的醋溜茄子,我还特地炖了玉米排骨,多吃点。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衣服像挂在你身上似的,尽是骨头。”
老妈端着菜正从厨房里出来。
围腰半系着,是布的,有点褪色,但油迹很少,应该很常洗。
脸上是被岁月洗礼的痕迹。眼角皱纹笑起来的时候会堆在一起,以前没这么明显的。端菜的手短而粗,还有大大小小裂口痕迹。
“我来帮您,快去坐着等吃饭,照顾我这几个月,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小航,问你个事儿。”
“您说。”
“为什么你老是您啊您的叫我,是醒来以后不认识了吗?直接叫妈多好,真是。”
莫航不好意思笑了笑。没有原因,就顺口叫出来了。
“快坐着吃饭,这醋溜茄子好香。酸酸的,一抿就化。不愧是我老妈。”莫航端着碗朝她比了个大拇指,脸上挂着满意的笑。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老妈。”
咯嗒——
是钥匙插进孔里再转动的声音。
“哇——”
接着是一阵猛吸鼻子的抽气声。
“好香!是不是醋溜茄子,还有玉米炖排骨。今天得吃三碗饭!”
是爸爸中气十足的声音,浑厚又富有生命力。
“饿死鬼投胎的。快把鞋换了过来陪小航吃饭。真是,工作忙起来也不知道多陪陪小航,你看咱儿子瘦成啥样了。”
虽然妈妈嘴上骂得凶,身体实诚地转身进厨房拿碗筷。
“我哪有不陪咱小航嘛。这不大中午赶回来吃饭。小航,快多吃点,你妈做的菜可是一绝,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要不是你老爸我有几分姿色,现在就没你喽。”
说着,抬起头自恋地拨了下头发。
“呸,臭不要脸的。还不快吃饭堵上你的嘴。”
莫航在一旁抿着嘴憋笑。
真好。
可是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总得有不喜欢的衬托,美好才能叫美好。
出院后在家里修养了半个多月,开学了。
莫航边叹气边拖着半拉药瓶子,晃晃悠悠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学校。
刚进寝室,室友咋呼呼的声音一下就涌进耳朵。
“航哥,可算回来了你!你不知道,你没来这一学期,学校有多无聊,上课有多度日如年。那帮黄毛小子要是被我遇见了,见一次揍一次!”
“可别,不知道谁被谁揍呢。”
“喂,莫航,你小子好久不见没被我揍过了哈,看招。”
江璟说着正故意要朝莫航那边倒去,被旁边一双手拎住。
“江璟你可得了吧你。莫航才刚好,可别折腾他。”
说话的是陈言,他们寝室长,平时没少收拾闹腾的江璟。
他们和莫航一个寝室,今年大三,艺术系,学画画的。
莫航很喜欢他们,很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像阳光照朽木,难得的生气盎然,这是在学校里为数不多有趣的事。
“航哥,这次回来可不许再请长假了啊,哥们儿我会担心的。说吧,我们航少爷今晚想吃啥,我请客,帮你接风洗尘,去去那些病气。瞧瞧你,身上为数不多的肌肉都被你折腾没了。”
江璟家是开公司的,格外有钱,不过没有那股子少爷气,为人爽朗仗义,只是爱掉链子。
“得了吧你,最近不才被你家老爷子把零花钱没收了,昨天吃饭还是蹭我的。”
陈林越在一旁撇撇嘴,以示不满。
江璟和陈林越是死对头,那种上一秒能和你把屋顶吵掀起来,下一秒能为你抗刀子的死对头。
“喂喂喂,那叫蹭?就一顿饭而已,陈林越你果然小气。”
“行,把吃的吐出来,我很小气。”
两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之际,陈言一步越到中间,手臂水平伸直手掌向上竖,“再吵,帮我洗一星期袜子。”
莫航一下没忍住,带着笑意说:“喂,你们几个,不是要帮我接风洗病气的嘛。”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小航才出院不久,忌辣,要不我们去吃点清淡的?”陈言说。
莫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医院醒过来后,只觉得浑浑噩噩,周围人突如潮水的热情有时候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啊,我没事,吃什么都可以。你俩觉得呢?我不在这一学期有什么新店冒出来吗?”思来想去莫航决定甩锅。
江璟双眼放光,像用心准备问题迫不及待想被老师点起来回答的学生,头35度扬起,嘴角一挑,迫不及待,“说到吃的,在咱寝室我说第二的话,你们可能也说不上第一了。”
“是,你是吃货就不用这么大声向外说了,丢人。”陈林越在旁边不屑。
“嘁,就当狗吠。航哥我给你说,最近在我那帮会享受生活的表哥表姐那里听说,有一家饭店最近很火。”
“嗯?”
“航哥你不是南方人吗,他家黔菜做得正宗,最最重要的是,饭店来了位画师。”
“饭店里的画师?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表哥他们说,运气好的话,会收到一副自画像,栩栩如生,像真的见过一样。我们去碰碰运气吧!正好让我们这些美术生看看,能画成个什么样。”
江璟说完还怕得不到同意似的,两眼巴巴盯着莫航,要是给他个尾巴,绝对能摇到飞起。
莫航无奈笑,“行,咱们就去这家饭店。”
**
临星饭店外。
四个人顶着烈日站在门外,眯着眼抬头观望。
明明长得不差,表情却和门外那只哈士奇如出一辙,其中一个还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喂,江璟,这就是你说的那家饭店?招牌旧得要掉下来,环境还不错?您品味可真好。”
陈林越逮住机会狠狠过了回嘴瘾。
“姓陈的,你是没看见里面敞亮的大厅和进进出出的人吗?”江璟才不会示弱,理不直气也壮怼回去。
“我看见了。”同样姓陈的陈言默默躺枪。
“咱这么站在门外吵其实挺丢人的……”莫航小声嘟囔。
终于,一位服务生好像注意到他们迎了出来,“四位是要用餐吗?里面请,有机会获得画像一张哦。”
他们选了靠窗的座位。
饭店坐落在老街上,在一楼,靠窗就能看见街边熙熙攘攘。
正值中午,热浪滚滚,两旁绿化带里的花蔫蔫耷拉着,街上行人也走得飞快恨不得马上到有空调的地方。不过丝毫不影响窗边这几位的热情。
“航哥,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还可以,这街景,”江璟指着外面半耷拉的草木,手顿在半空,歇了会儿,又指着店里各忙各没人搭理他们的服务员,“这服务……算了,我夸不出来了。将就点着吃吧。”
陈林越肆无忌惮笑出来。
“我看看点些什么,”莫航赶紧转移话题,“酸辣土豆丝,醋溜茄子,糖醋里脊,你们爱吃酸的吗?”
几个人见怪不怪盯着他,“知道你是醋王,随便点,直接点瓶醋都没问题。”
莫航不好意思一笑,“好了,你们点吧。”说着把菜单传给旁边的陈言。
江璟和陈林越两人从对面座位上过来一左一右围住陈言。
“锅包肉,番茄鸡。”江璟喜欢甜口。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陈林越爱吃辣的。
陈言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谁点的谁吃完,一会儿吃不完给他倒进去。”
莫航笑着抬头,一个服务员逆着光影走过来。
身高不矮,看着比莫航高半个头,修长手指握着记录板,指节分明。从控制台那边过来,由暗渐明。
那双眼真好看,莫航这样想,弯悠悠的,能容下所有不堪。
“您好,点好菜后把单子给我就行。”他走过来,回笑看向莫航。
“啊,好,”莫航回过神把单子递过去,“谢谢。”
中指上有茧,也是学画画的?
“航哥,别看了,人走远了,”江璟拍了拍莫航,“你们认识吗?看这么久。”
“没有没有,刚看见他手指上有茧,说不定会画画。”
“一会儿他再来就问问,说不定猜对了。”
果然,莫航猜对了。
四人大快朵颐,风卷云残,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服务员追出来,“几位帅哥,稍等,这是我们店一点心意,不嫌弃请收下。”
江璟两眼冒光,“航哥你不会真猜对了吧?那个长得不赖的服务员真是画师?”
正想问这女生服务员,她已经转身走出去一段距离。
“你管他呢,有画就行,”陈越林把画从袋中拿出来,“嗯?这是谁?”
一个八九岁小孩,侧脸白净,双手抱膝坐在门前台阶,头搭在膝盖上,眼直勾勾望向远方,但远方什么也没有。
“这是谁呀,”陈言也很疑惑,从陈林越手中接过画,放在陈林越脸边,头左右摇摆,眼睛来回打量,“不是陈林越。”
又放在江璟脸边重复同样动作,“不是江璟。”
“难不成是小航?”
三个人先看看画,再看看莫航,顿了会儿,“真的耶!真是航哥!这画师神了,他怎么知道航哥小时候长这样的,乖乖的,一看就是别人家小孩。”
“哪有这么像,我看看。”莫航把画拿过来。
想不起来,去过这房子吗?
“为什么我感觉很陌生?”
深夜,出租屋里,莫航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不知道想起什么,打开床头暖黄灯,从抽屉里拿出白天那张画。
纸不算透,莫航把画对着灯光,画中小孩在淡淡黄光里有些孤独。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纸上的画迹渐渐消失成为白纸,接着一幢高楼在纸上平地起,顶楼站着一个人。
莫航很清楚,这是他跳楼的地方,顶上站着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