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二人都换上了寝衣,顾洲转身向小榻走去,这小榻狭窄,只能侧身蜷腿,他调整姿势,想找个舒服的状态,正别扭间,两个红袖子拢着一团被子出现在视线中。
目光向上,见一身着红衣的仙子,黑发如瀑、肌肤胜雪、姿容如玉、神韵脱俗,恍若洛神宓妃降临人间。
他就这样盯着对方,眼神凝固了几瞬,深沉的眸子中蕴起的潮涌,比今晚的夜色还要深沉。
仙子没有说话,展开被子放到他身上,暖暖的被子沾染了少女的体香,沁人心脾,再去看仙子,在朦胧的烛影中对他点了一下头,而后隐入纱帐后。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心花怒放,紧紧搂住被子,将头埋在其中猛吸了两下,陶醉在一片温暖柔软之中,良久才想起来说了句“多谢……”
仙子没有回应,抬头只见朱红色纱幔上摇曳烛火的光影,朦胧了里面窈窕的身形。
他有些不甘心,继续找话题,“今天你似乎很高兴。”
“哪有?”沈明月下意识否认。
顾洲与海棠来时,她的确有这样的情绪,现在想来太过矫情,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人。
这可回答一听就是在撒谎,她马上改口:“是有些高兴,终于能吃上饱饭了。”
但这声东击西的回答,却令仰望之人多了心,她以前最喜冷嘲热讽,也以为这是对他的阴阳,毕竟她受的苦难是他一手造成的。
顾洲抓紧被角,低下头不敢再看。
一阵沉默,终是沈明月先开口,“还没恭喜你晋升为王。”
“你……是不是想嘲笑我?”
“没有,我是真心的。”
“还要感谢你那本《胜券》,没有它我真没把握能打赢,也当不上这绍王。”
“你还挺谦虚,虽有战术,若将领不会排兵布阵也是无用。”
顾洲感慨,“这一仗,的确艰难……”
沈明月回忆战局,从前线撤下来的军士伤残严重,殷红的鲜血、残缺的肢体,都是对激烈战况最真实的记录,又记起庆功宴上他的手臂都不敢动,而她刚才还调侃一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你的伤……好了吗?”
顾洲扬了扬手臂,笑道:“早就好了。”
“今日听海棠说了你这王府里的事,感觉一点也不亚于战场。”
沈明月今日此时才理解了他们在营州时对她的戒备,包括海棠的怀疑。
不料顾洲却不以为意,“我都习惯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人生不该是这样。”
“身在帝王家,想过怎样的人生,岂是我能说了算的。”
听着语气里的无奈和酸楚,沈明月没有再说下去,若是可以,又有谁愿意这样呢?
见她不说话,顾洲反问道:“你呢?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会是什么样?”
“我?”
这个问题沈明月还真没想过。
读书时,她曾梦想成为一名教师,像母亲那样,桃李满天下,可这个梦想被枪炮击碎。
上战场后,所有的梦想和希望成为泡影,只留下“驱除倭寇,保卫国土”这一个,那时候整个民族几乎到了亡国灭种的境地,全国几十万军队驰援沪上,结果却是全军覆没,沪上沦陷。
这一世有了选择的权利,可要好好计划一番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还没想好,先救出莺儿……然后卖座房屋,我想那些嫁妆应该够……然后去感受一下这世间的和平安宁。”
沈明月说的断断续续,显然是刚刚计划出的未来。
顾洲像是吃了一颗秤砣,将心坠得沉沉的,失落如疯长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
她计划的未来中,没有他。
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起身下榻半倚在床前,视线与沈明月齐平,“归根结底,这件事是我错了,希望你能原谅。”
沈明月有些糊涂,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还有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距离,让她有些不适应,微微抬起上半身,向后挪了挪,才明白他又在为安庆的事道歉。
“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早已不怪你。”
“那可不可以留在王府,做我的王妃。”
沈明月瞪大双眼,捂紧胸口,“你胡说什么!我把你当朋友,当袍泽,你把我当什么?”
看着对方面上的惊讶,顾洲意识到唐突了她,赶紧退一步,否认道:“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暂时留在绍王府……毕竟刚刚新婚,王妃就……有些不大合适。”
“王妃就怎么样?死了吗?”沈明月松了口气。
这倒是与她想到了一起,不过想换身份,除了假死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一笑,“难道你是怕落得个克妻的名声?”
顾洲表情淡下来,笑意散去,说话声音都变小了,“怎么,你连如何离开都想好了?”
“白日里无事瞎想的,反正柳慕云身体不好,病逝也正常,我手中还有沈明月的户籍,到时就自由了。”
顾洲目光彻底暗淡,打了几个喷嚏。
寒冷被夜色刻画得更深,顾洲的寝衣不厚,烛光自他背后罩来,隐约可见劲瘦的轮廓。
沈明月眼神闪躲,催他道:“快去睡吧!天凉会感冒的。”
顾洲哪里舍得走,搓了搓双臂,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能不能睡在这里,榻上实在伸不开腿。”
沈明月:“这……不好吧……”
见对方迟疑,他立即追补道:“你刚不是说我们是朋友,是袍泽吗?既然是朋友、是袍泽,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明月心软了,这毕竟是在他家,于是向里挪了挪,“上来吧。”
顾洲痛快地抱来被子躺下,沈明月则在二人之间用被子筑起一道矮墙。
顾洲轻声道:“这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我知道你是君子。”
虽隔着一人的距离,可沈明月还是觉得有些太近,不断往里靠,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我需不需要去见你的家人。”
“你想去吗?”
“不想。”
“那若父皇召见,我说就你体弱,正卧床静养。”
“若是躲不过,你也不必为难,我同你去……不过我是体弱,我的确体弱得很……”
不知怎的,沈明月又想起那个传闻来,硬生生地让自己担了这个虚名,忍不住扑哧一笑,声音虽不大,但在幽暗的空间里显得十分清晰。
这声嗤笑,很容易让人猜到原因,可顾洲并没有发怒,坦然道:“你在笑我?我之前退婚,借着伤势不肯回京,不曾想竟让京中出现了这样的传言。”
“没有,没有……”沈明月连连否认,又奇怪道:“你想要退婚来着?为什么?”
“因为我已有心仪的女子。”
这个回答十分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沈明月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但很快被好奇掩盖。
海棠?
她眨眨眼睛,脑中首先出现这个名字,但随后立即否定,在她的认知中,顾洲身边仅有这一个女子,但在她不了解的层面上,不知还有多少女子。
而现在春闺梦里人成了亲,估计要惹出那个女子许多眼泪来,她有些同情二人,“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一定很伤心……”
“不一定,我都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声音有些低落,原来是单相思,沈明月又有些不忍,鼓励似地说道:“怎么不去问问?”
“不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的?去试试,不试怎么知道?”
顾洲一阵沉默,此时若说出心上人就是她,只怕她会逃跑。
沈明月听着对面深呼了一口气,似是有些遗憾,被逼成婚,这也是她的经历,她非常能共情这种感受,此事上二人倒是知己。
“所以你回京完婚,也是逼不得已!”
“是……也不是。”
这回答里有故事,沈明月来了兴趣,翻身趴在枕头上,侧脸看着他,“怎么讲?”
“这其中的事,很复杂。”顾洲微微沉吟,反问道:“成亲之前,家里没告诉你要嫁之人是谁吗?”
“没有,她们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那时候真的是心如死灰了……唉,要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跑了。”
在安山,沈明月见到常嬷嬷时,觉得回到了起点,而在见到顾洲时,则感觉这个世界就是个八字环,环环相扣,处处关联。
但她的惆怅似乎是从顾洲身上转移过去的,后者听完反倒有些轻松,侧过身看着她,“为什么是我就不跑?”
“嫁给你总比嫁给陌生人强。”
顾洲半开玩笑:“那可不一定,我在京中的名声可不大好。”
说起名声,沈明月记起在秦香楼见到他时,妥妥的纨绔子弟,而在后来的相处中,知道了他品性,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个事实。
风流成性的名声,不能人事的传言,她顿感顾洲的处境雪上加霜,想要得到这女子的芳心,好像有些困难。
不!是十分困难,
怪不得他不敢去问,但是这件事似乎又没办法来澄清,难不成要多去几次烟花之地来证明?
想到这些,她只觉自己心思龌龊,但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只怕顾洲会不会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不知为何,她非常想笑,但顾虑到当事人的感受,便使劲忍着,将脸埋在头枕头中,肩膀微微抖动。
“你……笑什么?”顾洲眼神微张,有些不理解。
“名声不好!”沈明月脱口而出,但立即察觉到说错了话,“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咯咯咯”的笑声从枕头缝中传出,在胡乱的解释中,真实的想法昭然若揭,顾洲忍无可忍,“你再笑,我就生气了!”
“好,我不笑了……”
可这话音间还是有笑。
顾洲坐起身来,将她从枕头上拉起来,“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看着他眼中愠色渐浓,沈明月自毁失言,少不得要认个错,夹着嗓子说道:“殿下息怒,小女子知错了。”
这柔媚的嗓音并没有让顾洲心软,而是记起她曾经用这伎俩来应付过自己。
这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真是个小骗子,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啊!好痛,好痛,殿下饶命。”
声音越发矫揉造作,顾洲更加不悦,冷哼一声松开手,背过身去躺下。
沈明月揉揉手腕,也朝里躺下,小声嘀咕一句劝:“至于吗?小心眼。”
但接下来,沉闷的空气令她觉得十分煎熬,细细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声,忽快忽慢,他还在生气。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先道歉,毕竟这事起因在她。
转身倚靠着“矮墙”,试探着问道:“顾洲?”
没有回应。
“抱歉,我不该笑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此事。”
还是没有回应。
“别生气了,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应。
“顾洲?我知道你没睡,你说句话,我都向你道歉了。”
她有些沉不住气,声音中甚至带了些委屈,伸手推了推负气之人。
谁料这人忽然转身,在离她半尺远的地方看着她,眼神中带着笑意,像是碾碎在黑夜里的星光。
“当真知错了?”
沈明月发觉被骗,心中不快,白说了许多服软的话,脸色难看起来,垂下双眸,长睫毛盖住眼底的失落,重新躺了回去。
这次换顾洲摸不到头脑,明明自己是假装生气,怎么她又不高兴了?难道要自己真生气才好?
“沈明月?我没生气。”
可这话好像话已经说晚了,任凭他怎么道歉对方就是不理会,不多时便是均匀的呼吸声。
寒夜凄凄,烛光灯影,拉长了顾洲孤独怅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