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潇湘馆浸在雪色中,湘妃竹林挂着冰绡,被廊下的灯笼映成喜庆的红色,夜风吹过时,竹节便托着积雪轻轻摇晃。

    黛玉进屋坐下后,掏出几个荷包往桌上一倒,哗啦啦,金瓜子与银叶子撞出清脆声响,霎时滚出了满桌金光银辉。

    当中还混着一支金钗,通体金色,几颗红色珊瑚珠攒成红梅,花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珍珠虽不大,但润泽剔透。

    春纤笑着说:“姑娘莫不是把琏二奶奶的妆奁匣子给搬来了?”

    “今晚叶子牌通杀,她们输给我的。”林黛玉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又拿起那支珊瑚珠金钗,“喏,给紫鹃的,新年快乐。”

    紫鹃忙摆手:“这珠钗姑娘自己留戴吧,奴婢也戴不了金钗……”话没说完就被黛玉截住,“上个月你拿自己的月例帮我补贴小厨房,没未登记在开销内,当我不知?现在戴不了,以后总有机会。”

    金钗往她发间一插,珊瑚珠衬得鹅蛋脸愈发明艳。

    “好姐姐快收了罢,没有谁比你伺候姑娘更贴心了。”雪雁也在一旁搭话,“若你不收,我们还怎么惦记姑娘的年礼呢!”

    “不急不急。”林黛玉解了毡斗篷,袖中忽然掉出个油纸包,“先把这个拿去热了。”

    雪雁接住还温热的纸包,蜜糖与油香直往鼻尖钻,竟是一包松瓤鹅油卷,顿时哭笑不得,她们家姑娘啊,今儿嘴就没停过,竟到这个点,还不忘记吃呢!

    林黛玉当然也有给雪雁备礼物,一个椭圆形菱花式的景泰蓝珐琅手炉,笑着打趣:“这炉虽不大,但里面膛挺深,能装二两半炭,够你在外边儿听半时辰闲话。”

    雪雁羞的脸红:“姑娘这时都不忘打趣我!”但羞归羞,手抱着手炉不放,看样子很喜欢,和其他丫鬟们追打笑作一团。

    春纤藕官自然也有。

    春纤的是一个精巧的香囊,里面鼓鼓的,打开一看竟是逼真的稻穗,碧玉雕的禾穗,金丝作为稻秆,穗尖还凝着晨露似的珍珠。

    林黛玉又言:“你总说梦见爹娘在田里劳作,这稻穗也许能保你家里五谷丰登呢。”

    “姑娘。”春纤红了眼,她也是从外儿采买进来的,但和袭人不一样,太过年幼已不确认家乡和爹娘,梦里更多是幻想,她扑通一声跪地,额头碰着青砖咚咚作响,“奴婢也愿一辈子跟着姑娘。”

    等等……林黛玉也没想过发个年礼而已,又得一表忠心丫鬟,可问题在于她并不需要丫鬟,询问紫鹃,把藕官的卖身契要过来,都是考虑到贾府未来抄家的事情。

    行吧,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只是:“一辈子太遥远,先过好当下再说。”

    林黛玉扶她起来,藕官的礼物也是十本书——都是经典戏剧的手抄本,《牡丹亭》、《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等。

    她虽不喜情情爱爱,但送礼是给藕官的,迎合对方喜好,古代的书籍并不比金银便宜。

    “谢谢姑娘。”藕官捧着戏本子爱不释手,她其实不识字,但可以把这戏本子全背下来。

    其他打扫小丫鬟们则分到各色绒花和银瓜子,粗使婆子们也得了红封,王嬷嬷捏着新裁的青缎直裰,笑得露出豁牙:“到底姑娘菩萨心肠,连老婆子的冬衣都记得。”

    时间也不早了,等松瓤鹅油卷热好了,黛玉冲了半盏燕窝搭着吃下肚,净了手,洗漱睡觉。

    本以为一觉到天明,三更半夜还是准时醒了。

    又听见雕花窗格轻轻一响,麻花斑纹的尾巴先从缝隙里挤进来,紧接着是沾雪的梅花爪——聪明的狸花猫已经学会用头顶开插销,抖落满身碎薛闯入室内。

    竟是忘记这家伙了。

    林黛玉抱起这团灰朴朴的毛球,暖意透过柔软的中衣入心口,麻二在她的臂弯翻出肚皮任人揉搓,喉间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喵,新年快乐。

    虽然除夕夜大家都睡得晚,年初一早起却是规矩,也代表着新的一年有个好开头。

    林黛玉又换了见喜庆的衣裳,去荣庆堂向贾母请安,顺便和大家一块儿吃饺子。

    十二格屉笼里躺着十二种口味的元宝饺,胖胖的但面边儿掐得精巧像艺术,饺子尖上缀着不同颜色:茜红的是虾碎,翠绿的是香芹末,黛青色是碎海带。

    林黛玉拿了一个虾口味的,轻轻一咬,面皮儿很薄,又鲜又甜,忍不住又吃一个。

    部分饺子里还有金元宝,不是很大,但为了怕误吞,包的也不小,模样精致,代表福运。

    林黛玉福运不说多好,但吃的少多,量变带来质变,也中了三个,咬开处金光灿然。

    可把湘云羡慕坏了,但她摸了摸肚子,吃不下。

    老太太也吃出一个金元宝,宝玉也吃出一个金元宝,至于有没有作弊,这就见仁见智。

    大年初一还有件事很重要——祭祀祖先。

    林黛玉、史湘云都是外姓,虽沾亲带故,却也没资格参加的,探春惜春虽是贾家人,但姑娘家家都,参加等于围观当盆栽背景。

    倒是新过门的宝二奶奶,绝对是今天重头戏。

    也因此,宝钗装扮格外浓重,平日里素来淡妆的她今日浓妆艳抹,一袭喜鹊登枝遍地金妆花袄,金线图从裙摆直开到腰际,领口又一圈花色雪貂毛衬得脖颈如玉。

    扶着莺儿出来时,看呆的何止宝玉,湘云咬着唇笑:“爱哥哥可仔细看,当心爵中酒晃出来污了宝姐姐的新衣裳。”

    林黛玉眨了眨睫毛,这左一口“爱哥哥”,右一口“爱哥哥”,难怪惹来他人怨怼,毕竟宝玉如今已成婚,而湘云也是已小定。

    不过这和她无关。

    至于祭祖,林黛玉还是相信在天之灵的,毕竟人都可以穿越,但她对祭奠贾家没任何兴趣,还不如早早告假回去,祭一下林如海、贾敏、林妹妹一家三口。

    过往林妹妹只敢偷偷的,毕竟贾敏去世,孝期也不见贾家人有什么反应,头一回见面,贾宝玉作为侄子也是大红衣裳,林如海去世,林妹妹回府也一样。

    但如今林黛玉可是刚刚得过当今皇帝赏赐,这赏赐的意义远大于它的价值,光明正大又如何?正月祭祖是孝道,哪怕会被人嘀咕在别人家祭祖,她也不在乎。

    回到潇湘馆,无字祭牌已经立起来了,不拘于三个,但祭牌前面的祭坛里共点三柱香。

    春节捧着竹篾编的笸箩进来,里头盛着松子糖、白糖糕、茯苓饼、红烧鱼、蜜汁鸡腿、白肉,最底下压着百枚边缘焦黄的纸元宝。“按姑娘说的,给门口的夏婆子一说,她在外边儿买来送进来的。”

    还有林如海爱喝的黄酒、贾敏和林妹妹喜欢碧螺春,以及一些水果,冬天的水果少,鲜的更少,用糖霜柿子和冻梨代替。

    搁刚传过来,林黛玉肯定不会这么浪费,但这可是林妹妹及林妹妹的爹妈,她心中永远的白月光,更何况她还是借林妹妹得以重生,花销多点算什么。

    哪怕元宝都想用金的呢!可惜真金不然火炼。

    林黛玉先上香,再烧纸,把从王夫人私库里帮着的那封信,也一并烧给林妹妹。

    心中默默念叨:“绛珠仙子,愿你的仙界生活自由自在,也谢谢你成就我如此安逸舒适的生活,还是那句话,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紫鹃、雪雁默默出了门,把时间空间留给自家姑娘,几人在廊下生起了碳盆。

    春纤拨弄着炭盆里红彤彤的火星子,忽然仰起脸,好奇问:“林姑老爷是探花郎,他的书房可比二姥爷宝二爷的大?”

    “老爷的书房很大,我也只是进去看过一次,书案上堆着这么高的公文。”雪雁踮脚比划着,腕间银镯叮当撞响,“砚台里宿墨冻成冰,因为老爷说‘墨分五色,掺水便失了筋骨’,但姑娘小时候往里兑热水,老爷爷夸她孝顺。”

    藕官忽地抽了抽鼻子:“今天熏笼里的好像不是百合香。”

    “是梅花香。”雪雁笑着接过紫鹃递过来的松子糖,“夫人比姑娘更爱香,冬日熏被褥用银霜炭时,炭灰里也不忘埋几粒香珠子。”

    窗根下扫雪的小丫头探头问:“林姑娘家院子里可也有竹子?”

    “廊下种着西府海棠,秋千架上缠着葡萄藤。”雪雁眼波忽然柔了,“最妙是后园桂树,中秋前后花瓣落满青石地,整个林宅都是香的,厨娘收去和糯米粉,蒸出来的糕比宝二奶奶送来的还香甜。”

    紫鹃也陪林姑娘去扬州过一回,但因当时的场面,并没有心思欣赏,只觉得那宅子因主人即将逝去闷得慌,如今一想,林府的下人们可比贾府规矩多了。

    藕官叹了句:也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让我和藕官看一看江南的地儿。”

    “嘘——”紫鹃指尖碰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以免姑娘不小心听到,又要心伤。

    年初二这天是外嫁女回娘家探亲的日子。

    贾母年纪这么大了她当然不同史家,反而是她的史家内侄几乎每年都会来贾来探望;邢夫人王父母已逝,也不用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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