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12日
我没能离开那片牧区,后来我才明白,那天没有离开,不是因为巴太承诺给我的五千元,而是他向我伸出了那晚他拥抱过我的双臂
我…又走向了他的怀抱……
其实这里也不错
阿勒泰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现在社会都会在交易上提出各种细节要求,锱铢必较,商人们都精明的依靠条款、合同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可这里似乎只依靠口述来做交易,他们做到了身为“人”最基本又最难能可贵的真诚
这里的人也同样有着最原始的,对自然的敬畏与深情。苏力坦已经见证了猎民的世代传承,最终,无力的看着猎族文化在这个世界彻底告终,只能将承载了猎族沉浮的长枪交出
而巴太,他们是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同样要看自己的传统落败到最终凋零、消失,他们对马的热爱已经不止是牧民对马的崇敬,而是,想紧紧抓住即将消逝的,那传承了千百年,最终却被社会淘汰的,游牧民族对草原的信仰
所以巴太对我说:“马是游牧民族的魂,我对它们发誓,我答应过你的事,死都会做到”,我也同样在用心脏聆听他的声音
…………
信了巴太的鬼话,天亮了就有烤羊吃,现在早就正午,羊圈的火彻底熄灭,几只烤羊被剃毛撒料,由于被烧死的羊太多,苏力坦将木拉提的周年祭又延后了一天,邀请了村子里所有还在的人过来一同祭拜参宴席
毡房内灯光酒桌,觥筹交错,宾客都在切割着羊肉,但你们几位亲属只能长久的跪拜在木拉提的墓碑前
你比任何人哭的声音都大,不是因为素未谋面的木拉提,而是眼见着烤羊一口都没给你留。可苏力坦家的亲属却都很欣慰的看着你,赞美的声音越来越多:“巴太的媳妇人真的不错,既无条件的拿钱帮苏力坦家解决了燃眉之急,又这么感怀巴太的哥哥”
念最后送别悼词的“毛拉”还是没有来,你们就这样一直跪着等,这回连羊汤都没了
你跪在一旁手肘怼了下巴太,他很快低下头,耳朵贴近了你的唇边:“巴太…我听说你们这边的悼词不止是毛拉能念,逝者的恩公也能念,是吗?”
之前行骗,你不止会骗婚,和高晓亮也跟了几年的哭丧队,收益不错,虽然不吉利,但好歹你攒了不少经验
“那我能不能替毛拉为你哥哥念悼词?”
耳边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还伴随着肚子饿空的回响,巴太似乎知道了你想做什么
你的声音不算小,托肯也注意到了你的话,她说给了苏力坦,你无条件维护木拉提逝者尊严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感动,苏力坦很放心的叫了托肯来给你做翻译:“你是木拉提的恩人,当然可以念悼词”
太好了,可以速战速决
你立刻站起来,刚要走到墓碑旁,衣袖突然被巴太拽住,他将你拉到面前,伸手将你膝盖上的尘土拍打干净,他还跪着,比你矮了半个身子,他将你拉到身前来,低下头,用只有你们能听见声音,温和的嘱咐你,看起来像是母亲正在照顾要去上学的孩子
“我当初在马场不顾一切的回来,因为父亲和我说了一句话‘你哥哥的死对你来说就一点都不重要吗’,我不敢回答他,因为我很爱我的哥哥,可他去世时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父亲真的很信任你,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敷衍这场悼念”他的眉眼很温和,又带着难以忽视的祈求
巴太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让你讨厌,又让你羡慕,他的生命是被爱围绕着的,所以他有足够的底气求别人像他一样去付出真感情,你看着他那双只有真挚的眼睛,想拒绝,却又下意识的点头答应
等到了你的答复,他很快又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币塞进你的口袋中:“我在马场攒了六百,先给你,好好念悼词”,他伸手摸了一下你被风刮红的脸,轻柔的拍了拍,眼神示意你开始
“可以啊!巴太”
你的双眼瞬间睁大,指尖反复抚摸纸币的纹路,安全感很快回归,你强行压下唇角的弧度,又开始了老本行
新疆的游牧民族大多信奉□□教,逝者故去时不能嚎啕大哭,只是暗自伤怀,默然垂泪,想到衣袋中沉淀的纸币,你咬着牙往腰上一拧,转身的同时,眼泪瞬间遍布,声音哀恸又像在强行隐忍着悲痛
“木拉提同志已经去世了一周年,但他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家人因他的离开而憔悴的皮肤,心脏的疤痕与坟墓前的眼泪都鉴证了他只是放弃□□的欲望,去用灵魂爱整片草原,与这片牧场融为一体!”
你挥动着双臂,像精彩绝伦的演讲那样发挥着木拉提的悼词,草原人并没有见过这样的长诗,这和平常的悼词完全不同,托肯也跟着翻译的愈发激动,悼念的亲属眼泪越流越多,为了对得起这六百元,你卖力的像是快要断了气,悲痛欲绝却又隐忍的吟唱
巴太看向你的表情很震撼又很…惊喜,像是看见了踏雪变成了一名运动员去跑马拉松,得到冠军后,和他勾肩搭背的叫他:“嗨,兄弟”
总之表情非常复杂
这骗子…真不亏是以骗为生……他第一次对这么专业的骗子肃然起敬
“他的灵魂就像阿勒泰草原中永昼的星,圆月的光辉洒向大地时,他也因此得到了永生!”你越说越激动,最后高昂的站在了墓碑旁的石头上
这场周年祭彻底画上尾声时,你的声音已经沙哑的彻底,今晚整个草原上空都回荡着你的朗诵声,放学回来的孩子还坐在苏力坦家的围栏旁太听你的演讲,有的孩子还用笔记在作文本上
你的嗓子已经不能再说话,灌了几口水,坐在门外休息,本意是快点结束这场悼念,好歹能喝上一口羊汤,结果悼念反倒因为你被拖到了宾客散场,衣袋里的六百元摸着也没那么沉甸了,你又开始后悔:“不对啊…这六百元不是巴太欠我的吗,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应得的钱这么卖力…”
“妹妹,你好,我叫李文秀……请问刚才那些长诗是你写的吗?”
很熟悉的声音,亲切又礼貌,你端着热水抬头看她,小卖部的姑娘眼睛好像常年注视仙女湖而变得过分明亮,她的瞳孔在望向你时,似乎开出了成片的睡莲,和草原之上用来祈祷的彩色羽毛编织而成的飘带一样漂亮
她怀里抱着一本书,上面似乎记了很多东西,她有着和牧民不同的书香气,你第一眼就很喜欢她
她礼貌的弯下腰,想离坐在地上的你近一些,从不知道反思为何物的你,竟然觉得自己此刻非常粗俗,你很快站起来,和她平视,拍了几下身上的土,想让自己看起来文雅些,声音也放轻了点:“我…啊…对,我叫西临春,我爸喜欢给我妈妈写诗,我没事就会看,看多了,自己就会写一点……”
你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笑,她也跟着笑了:“请问你向富蕴县城寄过信吗?”她有点手忙脚乱的书本的夹层拿出了一封小心折好的纸张递给你:“这个是我打工之前收到的一封信,写了很多对生命的理解,这封信的内容,和你刚才念悼词的内容有点像,我还写了回信…”
她似乎害怕你没有记起来,又很急的补了一句:“‘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这句话我给你回信的第一句,你还记得吗?我很喜欢你的信,它鼓励我去乌鲁木齐追作家梦,我反复看了很多遍,一直都想和你见面”
“我有…那么好吗……”你不自在的捏了下耳朵,手又不知道该放在哪,最后只能捏住衣摆的一角
文秀很认真的看向你,她没有捏住那封信,也没有随意的将那封信拿在手中,而是很虔诚的捧在掌心中:“有!”
说来也奇怪,女孩之间的情谊,好像足够连接众生之间飘渺的空洞,有时候比情爱更加能够填补被生活割出的疤痕,女孩之间,莫名就相遇了,莫名就走到一起,莫名的还有相同的爱好,最后,就这样共同走过好多年
彼此依偎,柔如净水又足够荡气回肠
你的学问不多,好像只会作诗,她也是,你们坐在一起聊了很多,没有攀比,也没有猜忌,只是坦诚的交心
“临春,你的文笔真的很好!我在这边住了很多年,我写诗,写文章都没人理解的,只有你能陪我说说话”
你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抖抖身子,文秀好像把这辈子人们对你的夸赞都集中到了今晚,你被她齐颚的短发吸引注意,她每说一句话,短发就来回轻轻摇晃,小而薄的耳朵和细长脖颈干干净净的露在外面,头顶的月光不亮,却能很清晰的为她的眼睛镀上一层光
你很自然的挎住她的手臂,从初识到手牵着手结伴上厕所,再到坐在月亮下依偎在一起交谈,一共才不到一小时
天彻底不再亮了,文秀跟着张凤霞离开了苏力坦家,你站在门口还有些不舍,很快又因为饥饿分散了注意,你转身走向散场的宾客宴,盘子都被舔的干干净净,你双手互相插进袖口,头有气无力的搭在门框上,饿的想哭,比当初要饭的时候都可怜
“今天谢谢你……临春”一碗撒着孜然的羊腿肉,举在你面前
“恩人啊!这才是恩人!!”你捧过那碗羊肉,囫囵的往口中塞,巴太的手抽回的很快,才没被你咬断手指,他有些后怕的看着你
“饿成这样?”巴太双手交叠在胸口,歪着头看着你狼吞虎咽,看了一会确认你不会噎死,他又随手拽了墙上的毛巾,将你脸上的残渣擦干净
“我滔滔不绝的演讲了一天啊!一天!那六百是我应得的”
“好好好,这六百算我额外给你的”他又给你倒了杯奶茶:“对了,明天拿着你从树下捡的马头跟我走一趟”
“去哪?”你将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又接过他递来的奶茶
“去了就知道了”他说完就转身回到了你们的卧室,厚的被褥放在床上留给你,他只拽了条薄毯子铺在地上,帽子盖住脸,睡过去前又对你很轻的说了一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