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迎光临，客人。”

    菱形的推拉门把受人警惕的寒气截断，店里唯一的服务人员上前确认过来访信息后，向两人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

    中央空调安静地释放暖气，这家听说是会员制的店铺，即使开在人流量巨大的中心街区，店里也不过了了几人，门外拥挤的人流作为被俯视的风景，门内做得是昂贵又限量的生意。

    以进门处的地毯为起点，设计感落实得面面俱到的、不同于一般时装店的消费场所，是奈奈子日常不会光顾的风格。

    “那里那里，钢琴……”虎杖和她并排走着，店里石膏模特戴着的帽子在他手上转了转，没两秒又出现在路过货架的最上一层，随后他漫不经心的俯身，凑在奈奈子耳边小声叨叨：“这里难道是那种没有音响，二十四小时全靠双手弹出美妙音乐来促进营业额上升的高端店吗？”

    “看起来是。”奈奈子难得配合得点头，扯了扯袖子将人拉得更低，悄声说：“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像戴着厚框方块眼镜的友人A之类的厉害角色从那扇门里进来……”

    三角钢琴摆放在货架中间，圆形台阶周围留出很大一片空地，在整体的装修风格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对于月薪仅够维持日常生活的打工人来说，这样大手笔又无用的摆放显然是一种无关己身的浪费，尤其在这片商业用地是出了名寸土寸金的情况下，这种标名为艺术的行为就更难得到普通人的理解了。

    话是这么说，但后面这两位是拿到最优先级别预约的客人，不仅是会员制的问题，还代表着他们很有可能和这栋建筑的主人关系匪浅……

    这样的人也会觉得难以理解吗？

    “那个是模型，并不能发出声音的。”一直沉默带路的西野葵转过头，微笑着说明，“店里的一切都是严格按照设计师的图纸布置的，虽然不是专攻这个领域，但社长十分欣赏那位的风格。”

    听说是从国外回来的，很有名气的艺术家。

    “她的确也是一位相当厉害的角色。”按照岗前培训的话术为对方介绍完，工龄两年零三个月的导购小姐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上岗前为前辈们鞠躬尽瘁的那两个月，她曾从那些有经验的人们手里拿到了一份需要时刻牢记的工作条例，其中，店面设计的部分被重点标记了，西野葵那时就觉得，将来某一日，这或许就是决定她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的关键一笔。

    按照预想，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听完这段话，看在建筑主或是设计师的面子上，都不会再对店面的装修提出异议，而她就此完成一场堪称教科书级别临场应对，今后可以向任何一个轻视店规的后辈发出告诫，当然，如果他们足够‘鞠躬尽瘁’，自己也不会吝啬传授一些宝贵经验下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屠龙勇士终成恶龙吧，西野葵一脸沧桑地想。

    她几乎快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抱怨那些职场老油条的了，凭借着经验，现在的她可以一眼分辨出顾客的类型。像眼前这样年轻的、全身上下缠绕着‘青涩情侣’氛围的客人，因着社会经验浅薄，一定程度上还保留着纯真的品性，为了在彼此心中保持良好形象，大概率是不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的。

    “品味有点普通呢。”虎杖悠仁直白地评价道，他没放弃耳语，但眼神完全可以说明一切。

    “……”

    两人似乎并不是什么纯真的大学生情侣，西野葵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没由来的，比起维持自己薛定谔式的优秀员工的人设去补救、圆场，当下她更想知道那个黑发少女的反应。

    西野葵潜意识里似乎觉得，只要面前的女孩子开口，哪怕她只是含糊中立的说上一句话，风向就会即刻逆转，之后的事态十有八九会向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发展，那么，这场‘临场应对’勉强也还能算得上可圈可点。

    这是长久职业生涯里塑造出来的直觉，虽然她并不引以为傲，但从事这一行，用最快速度判断出结伴而来的顾客中哪一位才是有决定权的眼力见——这难道不是必备的素养吗？

    “嗯……普通、普通吗？”看上去很有决定权的奈奈子此刻反应得并不灵光，她半张脸都埋在粉色的毛绒围巾里，像是很认可这个形容，但又因为这样恰当的词是出自身边这个人而感到惊讶。

    除了惊讶，大概还有些微妙的欣赏和肯定。

    西野葵有段时间是古朝代离奇爱情故事的受众，她印象里那些受狐妖幻化成的美貌女人魅惑的君王就常露出这种神情。

    只是与之相比，这位名为立花的小姐显然对‘他好特别’‘爱妃真是个妙人’之类的展开没兴趣，她只是短暂地、莫名其妙地被不灵光的状态缠住了，像平日里十分正经的人某天忽然反穿了白衬衫那样。至少在经验丰富的导购员看来，她还没沦落到痴迷狐狸精的程度。

    “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流程先去看衣服吧。”奈奈子说。

    没有对店面装修表示出挑剔，直接跳过了话题。

    西野葵松了一口气。

    虽然店里明确规定过客人有对店内任何一处挑挑拣拣的资格，但如果店员处理得实在糟糕，到时候别说什么优秀员工了，严重的话是会被扣除季度福利下午茶的。

    “好的，两位这边走。”

    尽职尽责的导购小姐将人引领到电梯前，用比平常迟缓了一点五倍的速度按下电梯按钮，西野葵目送两人进入电梯。

    电梯内的顶光在高个子男生的眼睑下投下阴影，他站在女孩子后方一点的位置，两个人视线短暂地碰撞到一起，男生先一步转过了头，他左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脸侧。

    相比之下，不灵光的立花小姐像是在某一刻找回了自我，沉静地盯着对方看了两秒后温和地挪开了视线。

    奇怪，她们刚才也是这个相处模式吗？

    西野葵兀地陷入沉思。

    通常来说，突如其来的变化总会产生违和感，但她总觉得……

    与其说当下感受到了异样，不如说现在这样才更像是两个人本来的样子。

    那大概不是错觉。

    西野葵看着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女孩子背对她的身影，突然生出了一种可以概括为‘原来如此’的想法。

    在进入这家店的起始，在低头确认信息的那一瞬间，她稍稍从那孩子身上感知到了一点类似疲于应对的焦躁情绪。

    对于一直注视着她的人来说，这种感受应该更强烈吧。

    是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限量款的圆帽被那个人用绚烂的手法抛起来，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货架最上层。

    她当时以为那只是男孩子毛手毛脚的好动，原来连带着钢琴和高端店的说法都是转移女朋友注意力的小把戏吗？

    怪不得他在说‘普通’的时候，视线完全没有落在那架钢琴身上。

    西野葵后知后觉地复盘着整个招待过程，再一次明确了自己把两人看作纯真又青涩的大学生情侣就是个错误这件事，但这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小看了其中一方而造成的败北……

    在这场实际与钢琴、设计师、友人A都无关的讨论中，西野葵不认为那个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就什么都不知道。

    *

    她看出来了。

    虎杖悠仁此刻心情复杂，虽然对狠狠吐槽了装修的情况感到抱歉，但显然想安慰人却反过头来被人配合的感觉更糟糕，意图被识破的羞耻让人禁不住手脚蜷缩。

    好在奈奈子看上去没有不开心了。

    而且……她刚才还牵自己袖子了，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一想到这，虎杖悠仁又觉得，再来一次好像也没什么。

    奈奈子对他偷偷下的决心一无所知，电梯停在三楼，按照电子指示牌的引导，她很快拿到了对应的身份卡。

    无用又繁琐的东西真多啊。

    拿着卡片穿过走廊，进入半开放式的房间，已经有看起来是服装设计师的人在等着了，他们站在厚重的布帘子前，帘子里是木制的展示架，西装或是传统服饰，有的正在被量尺比划着，似乎是在做裁剪收边的准备。

    “我在这里等你。”奈奈子把卡片递给虎杖，指了指外面的沙发。

    “同一时间只提供单人服务？”虎杖看着上面印的一行小字，皱了皱眉，“好麻烦啊。”

    奈奈子点头，“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会是裙子，做造型会慢很多，所以你先去。”

    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

    帘子后完全看不见外面，相当于是两个空间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一起，没有在陌生的地方分开过，虎杖悠仁莫名地感知到焦虑。

    青年看奈奈子的眼神有些变了，像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大型犬，犹疑里又带着点委屈，看起来湿漉漉的。

    奈奈子：“？”

    虎杖最后还是接过了卡，他唇角压下来，很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人，在奈奈子放松的瞬间又顺着手臂的方向握住了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在这里等我。”他只是重复了奈奈子的话。

    是确认，也是索要保证。

    “知道了。”

    很轻的应答，虚无缥缈得像雾气消融的声音。

    虎杖听见了，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