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元妃赵氏,怀执怨怼,犯上不尊,罔顾天恩,朕夙夜恻怛。今,赐其鸩酒以正宫闱。然朕念其侍奉数年,情谊难消,余称号,丧制如故。”
我终于等来了他的决定。
饮尽杯中酒,我却未能赴黄泉。我在江南醒来,春三月里杏花疏影,杨柳新晴。目之所及青山脉脉,流水汩汩,举目望去山河寥阔,再没有困囿我十余年的深宫高墙。日头好时,我可以放一把藤摇椅在院中,观天外云卷云舒,岁月惬意。唯有山花落时,那些散在云涛风声里的爱恨,那个我曾无数次回眸等待的身影才会和不经意吹过的风一起搅乱我的梦。
我忍不住想,那道身影最清晰美好的模样,是在淳化十五年的月光里。
壹
我叫赵怀晴。
削籍废姓,罚没入宫那一年,我十二岁。褪却华服金钗走在掖庭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宫道,从前种种成了浮午盏上的雪沫乳花,回首十二年,真如隔世。
隔年朝廷清剿叛臣余孽,我被收押于掖庭狱。谁都知道我无辜,可身在掖庭,身在掖庭狱,曾经的姓就是最大的罪过。前朝后宫刀光剑影,我孤身一人,一息残存,有冤难伸,有死不敢赴。
风波暂息,救下我的是一位姓傅的娘娘。我在阴森牢狱辨认她的样貌,并不记得与她或是傅家熟识。她穿锦着罗立在狱中与我说:“本宫曾随兄长去京郊赴宴,有位年九岁的赵姑娘接了大学士的词,本宫一直很羡慕浸在诗书里的女子。”
“娘娘再造之恩,怀晴铭感五内。”我伏拜相谢,她看了我许久,似乎想从中找出当年的赵姑娘。她说:“掖庭狱的罪人无非仰仗他人宽宥,救你不难,本宫只是不希望当年举座嗟绝的女子横死。你记得今日所言,来日有光明灿烂之路,不要忘了本宫。”
救命的恩人,我怎会忘记。
淳化十五年孟秋初七,我走出掖庭任尚书内省的女使,奉圣意去庆宁宫看望我的故人昌平长公主。长公主住在庆宁宫东面的暖阁,我出来后顺一条小道从偏门走。那夜上弦月很亮,流泻出一弯清辉照得花影绰约。墙角有簌簌的响动,我本以为是猫儿,未料一个少年拨开杂草拽住了我的裙角,我稳住心神提灯垂眼看他,看见了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
“姐姐。”他唤我。垂髫的幼弟押赴刑场前,也是这样唤我姐姐。
“怎么了?”我蹲下身问他,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不浓,却惊出我掌心的薄汗。
宫灯照着他狼狈的模样,他问:“可以给我一口吃的吗?”
幼弟言犹在耳,少年勾起了我的恻隐心,我把自己舍不得的糕饼给了他,求长公主给我一些伤药。我掀开他破烂的衣衫为他上药,他忍着疼,滴下一颗颗汗珠。
“姐姐。”他倚在一方斑驳的广榻上唤我:“我叫钟续。”
钟,国姓。今上子息众多,我未听过他的名字,只闻说昨日有皇子冲撞了病中的太子,皇后仁慈留了人性命,将其杖责后锁进了冷宫。这座处在皇城最东边的庆宁宫。
他虽无势,到底是皇子。我向他行了个礼,就此作别。临走,许是今日挽的髻太松,珠花从我发间滑落,落在了他手边。他叫住我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怀晴。”我愣了愣,还是告诉了他。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我曾经姓赵,冠盖京华的赵。
我取走他递来的珠花,衣袖拂过他的手似勾起一抹痒意。
“姐姐还会来吗?”他又问。
昌平长公主成了未亡人后不愿再走出庆宁宫,圣上说他有愧,不敢见他的亲妹妹。得知我与长公主是故交,我最大的差事便是来庆宁宫陪伴她,因我定然会再来的。
这一年,我十五岁。
我来时常已近黄昏,钟续总提前扫净我将行的路,备一张还算干净齐整的禅椅期待我从东暖阁出来后能与他小坐片刻。储君已定,皇后势大,钟续有皇子之尊也无异于浪里浮萍,不知何时就要淹没于滔天巨浪之下。和我如此相像。他等的次数多了,我若有暇也会与他坐上一会儿。再后来,他为我调羹做汤,在粗糙的纸上为我作画,少年的眼睛过分凌厉,跟在我身后唤我“姐姐”的声音却极清朗。
我与他逢于微时,阒寂的生活里,我得以在一间荒芜的宫室放纵我对亲人的思念,以至于……心愉于侧。这年除夕,我来庆宁宫给长公主送宫外南北铺子的新点心,长公主留我吃年夜饭,我喊了钟续一道。雪霁的夜里飘开饭菜的香味,热腾腾的烟气扑在彼此脸上烘出一身暖意。皇城上空绽开火树银花,我们在灯火阑珊处,送走了改变我和他一生的淳化十五年。
开春,长公主让我们将两颗垂丝海棠移栽到正殿外,它们还没长开,枝上只有零星的花。我拾起一片花瓣覆在指甲上,爱极这抹颜色。
可惜白璧有瑕,海棠无香。
钟续舀了一瓢水浇下,我看着海棠,他看着我,时间如此静谧。
“姐姐。”他在我身后唤我,说:“我近来在姑姑那里读赵相的《阅水笔记》,有两处不解其意,想请你解惑。”
父亲增修这本书时,我在一旁添灯,他同我讲过各处关窍,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懂这本书。
“哦。”我指尖一顿,抖落了花瓣。“长公主那儿多得是圣贤书,殿下怎么读起禁书了。怀晴不懂,殿下也不该读。”
许久,钟续才说话:“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赵怀晴,冠盖京华的赵。”
钟续撷了朵花簪在我发间。我今日只戴了素色的钗,想来发间的艳海棠应当很好看。尚年少的他站在我身后极认真地说:“怀晴,等我做了皇帝,我把你的姓还给你。”
“我会把你的家,你的金玉富贵都还给你。”
我听着他大逆不道的话,轻细的风揩去我落下的泪,我轻吸了口气,春雨过后空气里还弥漫青泥与草木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看他。
贰
我去寻了傅娘娘。宫中红颜几度换,傅娘娘依旧如珠如玉,风华更盛当年。
我提及钟续,她沉思良久,幽幽叹气:“你当一个不起眼的皇子真能有机会冲撞太子吗?”
她言有未尽之意,我明了,傅娘娘无力生育,若想有子嗣作依靠,自幼丧母的钟续最合适。钟续是成了皇后掣制傅娘娘的棋。
“有宠无嗣的皇妃不过是件名贵瓷器。落入他人手,可赏玩,可弃之。”傅娘娘与我说话时把玩着新贡的定州红瓷花瓶,艳丽夺目的花瓶犹带着烧制时留下的泪痕,两相映衬,她也如那花瓶般珍贵又脆弱。
我心中隐痛,为繁华落尽的自己,为在富贵窟惶恐的救命恩人,为前路难料的心上人,也为在权势倾轧下每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我稍作平复,道:“三皇子钟续在庆宁宫孝敬昌平长公主,您让圣上记得皇子,知道您喜欢他的孝心就够了。”
“赵怀晴,这是你的光明灿烂之路吗?”她问我。
“是。”我抬头看她,不卑不亢。
自这日寻过傅娘娘,长公主冬至后才肯见我。
“皇后一族必将盛极而衰,傅家是朝中新贵,你想让傅氏过继钟续,好让钟续在朝有份助力。你当真只为钟续一句承诺就可以舍弃如今的平宁吗?”长公主临窗而立,她近来受了寒,风一灌进来,便显得她身似浮萍,令人想到“命比纸薄”。
“殿下,我心里有想法,我说不出来。”我牵着她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妆镜旁的断剑上。
“傅氏对你有恩,你与钟续有相互扶持陪伴的情,他日两人若刀戈相向,你会很痛苦的。”
“人有欲念,也有真情。”我未做故事里的人,尚解不得她话里过来人告诫来者的意味。
“我和圣上一起长大,与他拜同一位先生。生在皇家,一如普通兄妹。可后来他做了皇帝,将我困在庆宁宫胁迫我夫卖命……杏花消息雨声中啊。”长公主带着颤音念出断剑上刻着的半联诗,余下的声音散进了风里。“我从及笄起一直在等我夫还安好的消息,最后等来一纸讣告,一柄断剑,圣上才觉得有愧于我。为帝王者……哪里还算红尘中人。
“我信他。他不会忘恩负义。”我该信扫花待我来的少年。
长公主露出个凄恻的笑,意浓处,那抹笑已苦得发稠:“赵怀晴,你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用你的结局让我看看,这泯灭人欲的城里活着的人是不是都会断情绝爱。”
窗外飘起了雪,数九天的风刮在脸上,成了一把斫人骨的刀。再悔恨,再坦荡的肺腑之言都湮埋在了落地无声的雪里。
后来钟续告诉我,长公主不见我那段时日教他治国道理,也教他如何去揣摩圣上……告诫他要爱重我。长公主与我母亲是手帕交,在宫中待我向来亲切。她与我故去的母亲一样希望我能清白顺遂地过完一生,却没有阻拦我走向自己选的路。
淳化十八年春,长公主病危。圣上踟蹰于庆宁宫,终是没有推开那扇朱漆已褪的门。我与钟续日夜守着她,她咽气前拉着我的手和钟续说:“阿续,你不要让怀晴失望。”
我垂眸看着长公主枯瘦的手,钟续是怎样答的?他跪在长公主榻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答得真挚诚恳:“姑姑放心,我会做个好人,做个好皇帝,不会让怀晴伤心的。”
“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春天还未到最生机盎然的时候,昌平长公主薨在了庆宁宫。她还那样年轻。钟续揩去我落下的泪,和我说:“姐姐,姑姑走了,我们只有彼此了。”
彼此。
我依长公主嘱托将断剑带到御前,圣上将剑上的诗念了一遍又一遍,他说,长公主曾经只想要自由。我一时失神,无法将自困冷宫的长公主与圣上言语中一心只想要自由的姑娘联系起来。
“昌平可有带什么话?”圣上的声音很轻,依旧摩挲着那几个字。
我避开圣上的目光,再次叩首:“长公主说,她很感激您让三皇子陪她最后一程。”圣上似乎在回忆三皇子是谁,良久才应道:“傅昭仪提过他,既然如此,钟——三皇子也算有功。太子向来体弱,命格相克之说子虚乌有,你把他带去傅昭仪宫里罢。”
我称是,心里舒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微妙。
但钟续走出了庆宁宫,用圣上对长公主的愧疚。
叁
适时太子病笃,圣上打压走向极盛的皇后母族,傅昭仪过继钟续后与皇后势同水火,她们身后的党派倾轧相争。钟续许多言行受教于长公主,很得圣心。圣上有意扶持傅家和钟续,钟续借这股东风住进了东宫。
东宫的日子很艰难,钟续根基不稳难以服众,到处是明枪暗箭。在庆宁宫拈针为我缝制冬衣的少年,义无反顾走上了杀伐的路。我亦不似往常那般闲,难与他相见。
他做太子的第三个月,我升任司赞,往东宫引太子祭祀之仪。万千霞光透过朱牅入了他
殿堂,他立在青鸟屏风旁,沐在光影里。我走近他,屈膝行礼。
“怀晴,你不要跪我。”他托着我的手腕将我扶起,他的华服礼冠太厚重,弯腰时几乎要压垮他。
“我有些累了。”
我抬眸看着他褪去少年气的脸,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殿里的香已燃尽,沉水的味道越来越淡,直至归于虚无。小别重逢,千言万语都在此时静默。
“我和内省告了假,今夜留在东宫。”闻言,他眉目舒展开来,漾开清浅的笑。我又道:“我来守夜,你可以安心歇息。”
那夜,我们守着两盏烛灯相对而坐,我照例为他讲《阅水笔记》被烧毁的下卷。窗外雨打芭蕉,窗内灯火葳蕤,纸上烛影憧憧,晃得我眼花。钟续盖了个灯罩看我画国朝的水域图,他心不在焉,研墨时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手腕一顿,浓墨滴在图上,弄脏了我画了许久的成果。我搁笔注视着那滩墨迹,总觉得他波澜不惊的语调下藏着汹涌翻滚的浪。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却一如初见。
“你愿意告诉我吗?”我问。
“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他垂目,眉似一笔浓重的墨,稠得化不开。“不过是因贵人随口一句话遭了殃,因她一句话,我就没有母亲了。”我呼吸一窒,心头的肉揪着疼,宫漏混在雨声里若隐若现,听得人浑身发冷。
“等你足以恩施天下的那天,你可以为她报仇,给她后世供奉的尊荣。”一语成谶。可当时太冷了,我只想起身为他披一件衣。
“怀晴。”他凑近来轻轻揽着我,哀哀道:“好在我还有怀晴。你若路过庆宁宫,进去折一枝海棠来吧。”
我听着雨声哗哗,不忍骗他:“今夜雨这样大,不知海棠能否留在枝头。”
后来我去庆宁宫看过,那儿更加荒凉,再明艳的花也熬不住破败的岁月。
淳化二十年,山陵崩,钟续践祚。他下旨重查淳化十二年的赵相谋逆案,还我父清白,追赠太师。如他所言,他把我的姓还给了我,我又成了文人闲书里风雅无双的赵家姑娘。
人人以为我会铺宫封拜的时候,我领旨迎周家姑娘进宫做了皇后。
“赵司赞,你们要血肉,却把我推上菩萨的神龛。深情能几时?除了深情,你们还有什么足以牵绊彼此呢?”珠翠冰冷,拥在袆衣里的鲜活女儿也似没了温度,衬出眉间一段化不开的哀愁。
我垂下眼睛,道:“皇后娘娘,您多虑了。”
五年相伴,细水长流的深情时光。我并不怪他立后,娶周家姑娘甚至是我一手促成。周家是清流之首,他是皇帝,他的妻子总要携带各方的考究,可我不愿做宫妃,不愿在无尽的等待里老却年华。
我跪在汉白玉台阶下遥望他们并肩的模样,阳光灼花了我的眼。我突然好奇,钟续牵着他的皇后在高台上受众人跪拜时,是怎样的心情?
钟续带我去了赵府。他撕开封条牵着我的手推门而入,曾今的朱楼碧瓦都成了断壁颓垣。
我阔别多年的家。
“怀晴。”钟续将我牵得更紧。“只要你肯你陪着我,想做什么都好。我已命人重修赵府和庆宁宫,你要是在宫里过的不高兴就回你的家,待海棠开了,我就来接你回我们的家。”
帝王的衣袍下裹着柔软如春波的心,他说着令人动容的话,分毫未变。
“好。”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他又唤我的名,我牵着他温热的手看着一切都变了的故居,想要吻他的眼睛。
随处走着,已到了我的闺房,越过生满杂草的石阶推门进屋,房中的铜兽香炉里还有一捧在淳化十二年燃尽的香灰。
肆
庆宁宫的海棠开了又落,钟续已做了两年皇帝。第三年,他开始瞒着我对傅家明升暗贬,我辗转几人口才得知。我问起,他总顾左右而言他。
“您让傅太后如何自处?”击拂茶筅的手泄了力道,我终于忍不住问。
钟续愣了一瞬,察觉到我的不悦,解释道:“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费心,你不要多想。”
他知道我不是怪他瞒我,我勉强平静道:“你说过,过了牒谱,会敬傅太后如亲生母亲。”我蹙起眉转头,撞见了他眼里认真的恨。我心下一悸,深觉不安。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姐姐。”他难得又这样唤我,无端生出几分凄凉感伤的意味。“我在东宫与你说的一言杀一人的贵人,就是我牒谱上的母亲,慈安宫的傅太后。”
我怔住了。慌神间想抓住什么依靠,却只想得起那年冬天在庆宁宫昌平长公主怜惜的目光。我哆嗦着唇,倾身抓着钟续的手腕颇为狼狈地问:“那你为何要亲近我,要求着认她做母亲?你学的忠孝节义教你认仇人做母亲吗?”
“帝王术,向来如此。不借她的势,我们走出庆宁宫也是死路。姐姐,朕是皇帝!倘若连弑母仇人都不计较,何谈垂恩天下。你也说过,朕……”
殿里的香浓郁沉闷,眼前景成了虚无的黑点,我听不清他的话,索性打断:“淳化十三年我险些死在掖庭狱,是傅太后救了我。钟续。”我念出这两个字,辨不出心绪,竟痴痴地笑起来:“你从想当皇帝起就在想杀了我的救命恩人。那这些年的深情,还有几分真?”
天外闷雷滚滚,夏日的雨来势迅猛,人处在湿热的空气里沾了一身溽气。雨点声噼啪炸开,正如我与他的争吵。
我与钟续此生此世的注解,终于到了我们都曾刻意忽略的,无法落笔的一页。
我去慈安宫求见傅太后,她已苍老太多。她斥责我过河拆桥,恩将仇报,我静立在一旁听着她的话,脑中是钟续怒不可遏后夹杂委屈唤出的“姐姐”。
宫廷寂寞空洞的岁月,我们交付真情慰藉彼此,也终究没逃过深宫无长情的判词。钟续的母亲因傅太后而死,他已为人主寻仇天经地义,那我的恩呢?傅太后救下掖庭只剩残息的我,我所谓的光明路,竟成了她的埋骨坑。
我又该如何自处?
钟续在争执后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证明他从未利用我,庆宁宫的点滴被他拿来反复诉说。
我于梦魇歉疚中抽不开身,浑浑噩噩间我开始想,钟续是否也一早知道先帝与昌平长公主的往事,为了早日走出庆宁宫杀害长公主。
念头一旦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记忆里的钟续逐渐变得模糊。彼此冷静的时候,我告诉告诉钟续,我想回赵府。
钟续册我为妃的旨意来时,侍女正翻出我曾绣好要送与钟续的帕子。十年前我的手帕还没绣好便身陷囹圄,十年后绣好的手帕无法再送与心上的人。
我行过册封礼回庆宁宫,钟续在给海棠修枝,秾丽到极致的花与锈蚀的宫墙合污。他在花枝掩映中回眸,叹息着说:“姐姐,朕怕你离开。”
我一言不发,他又解释了一句:“朕不想过回淳化十五年前的日子。”
头上的冠子快要压断我的脖颈,侍女搀着我,我从他身旁走过,倦意潮水般涌来。侍女为我卸去华冠,捏着帕子在我眼尾处擦拭。
我听不清侍女说了些什么。
黄昏,我换了身素衣推开殿门,钟续还站在殿外。
“我不同你吵,我只再问一件事。”我极慢地走近他,阖眼叹了口气:“长公主……是善终吗?”
我避开他试图触碰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钟续用他过分锐利的眼凝视着我,想啖去我的血肉,又想我上前拥抱他。
他说是。
“好。”我点头,却并不相信。我不敢再相信他流露的感情。我终于知道为何长公主曾经那么渴望自由和真情的姑娘会心灰意冷。斑驳的红墙里,宫花寂寞红,里面的情爱之局混乱腌臢,清白的人染上血污变得麻木,狠戾的人则享受玩弄人心的快感。
钟续不愿我离开,将我困在庆宁宫,向天下人宣告他对元妃的恩宠,要我在一声又一声的恭维里承受他的痛苦。
一个人无法同时承受浓烈的爱和恨。
我偶然与周皇后相遇,她仍是问我,深情能几时。也许直至此生最后一次呼吸,我都会忆起在庆宁剪烛西窗的夜,但尚有余息的我已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我爱上了养花。我阻着钟续寻仇的路,钟续舍不得杀我,便将愤懑宣之于草木。我看着颤巍巍来庆宁宫的花在我和钟续手中零落成泥。我问侍女,我是否太过绝情。
侍女说:“道是无晴却有晴。”只是深情和恩义,我已然做出了选择,仅此而已。
我们常因傅太后的事争执不休,驱不散的乌云压在庆宁宫重檐的九脊殿上,宫人时时听见内殿传出呵斥与瓷器碎裂的声音,惶惶不可终日。
困兽之斗,难有输赢。
我倚在偏殿的门上看执意留宿的钟续辗转反侧,转身点一盏烛灯走进了夜色。殿外的海棠走过春夏秋的光阴,树上还挂着红艳艳的果子。我坐在它们旁边,唤醒它们与我共看漆黑的夜。
日复一日,我与它们讲述我的愧疚,我荒唐的岁月,它们沉沉睡去,再醒来旁观我与钟续穷途末路的争执怨怼。这样的岁月,如同掖庭那条找不到尽头的宫道,一眼望去令人绝望。
我想斫去这样的岁月。
伍
钟续指使人给傅太后下毒被我的侍女撞破,钟续忍无可忍,要杖毙我的侍女。这些年来我头一回向钟续服软,求他放过局外人。
“赵怀晴!”钟续的剑抵在我的眉心,僵持不下,钟续又无力地垂下了剑。“你不是最念情?为何对我如此决绝?”
我无法回答,只想他方才若是狠心一点将剑刺进去,我或许会解脱。
“娘娘!我们这些宫里的女子一生在做傀儡,可人无真性情,不如从未活过……”侍女的嘴被堵上,我只能听见她的呜咽。钟续要杀一儆百,命庆宁宫一应宫人观刑。我立在石阶上看刑杖蚕食鲜妍的性命,风一过,宫墙上的树影张牙舞爪,将夜里的人撕扯成了鬼魅。
我将手中的风灯放在侍女的尸身旁,转身进了殿。满宫活人,无一点鲜活气。
长夜寂静,殿里满是狼藉,宫人欲盖弥彰地燃起香。我抹去手上的血珠扶着蜀柱坐下,垂眼时,红瓷碎片扎进目光里,是血一样的颜色。
“钟续,我不恨你。只是前尘往事太伤人,我无法再面对你。”
宣和御制香缕缕的轻烟在我身后缭绕,我的话都消散在清甜的香气里。我有些想念闺阁时最爱燃的雪中春信。
庆宁宫新来了个会养花的宫人,她害怕庆宁宫鲜花着锦的表象下诡谲的生活,想要离开。钟续将我宫里的人看得严,我无能为力,出于私心让她帮我打理花草。她如同十五岁的我,身在欲壑难填的四方城,即使人人都说要断情绝欲,也想要活出七情六欲。
那些告诫后来者的话,有几个后来者会听呢?
成德七年重阳,傅太后薨逝。我们因丧制再次争执,钟续挖了庆宁宫新养活的瑶台玉凤,夜黑风高,鬼影憧憧。
“妾累了,圣上赏恩,回宫去吧。”
我留住了傅太后生前的富贵,却没能留下她身后的尊荣。庆宁宫外森森的槐树阵落尽了叶子,我望着嶙峋的虬枝,涌起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哀。
皮肉之下,腐骨一具。
十二年走过,我和当年的少年从相互扶持到彼此折磨,恩仇随着景阳钟敲响的钟声消解得风轻云慢,却又无处不在。
我无处捕捉,只好悉数舍弃。
我换下素孝那日,钟续宣召我。明黄的绸帐层层叠叠,我和钟续挨着榻边坐着。
“怀晴,我们只有彼此了。”
又是这样的话,我几乎颤栗。
他起身伸手轻轻揽着我,我听着他的心跳,不知自己的心是否仍在跳动。我推开他起身,将自袖中滑落的匕首放在檀木桌上,道:“这把刀是你主东宫后送我防身的。哪料人情凉薄事乱如麻,如今竟要用它断深情。”
“阿续。”我唤他的名,一如当年在庆宁宫他为我提灯照明,我回眸时唇齿间的呢喃。“放我走,或者杀了我。”
后记
朕……我名钟续。
我的母亲与父皇春风一度生下我,我有皇子之尊,活得如同奴人。因傅氏随口一句过失,母亲死的毫无道理,而傅氏甚至不会知道一个卑如草芥的女子因她而死。
我算计了那些曲意逢迎的人,也要傅氏意气尽。
宫城里人人怀着空洞的热情,父皇不记得我,皇后恐傅氏过继我与她争权,把我锁进了庆宁宫。
我在庆宁宫与赵怀晴相遇。
人在微时遇上明月般的人,总希望她皎皎的月光里有一抹为我流泻的清辉。怀晴于我,便是如此。她是被金玉堆抛弃的女子,独自活在脏污的宫墙内仍有一段暗香盈袖,更有一腔真情。庆宁宫相伴五年,她请昌平长公主授我诗书,陪我筹谋江山,母亲去世后,她是唯一未曾松开我的手的人。
我想做金銮殿上的主人,报母亲的仇,把她的姓还给她,让她做天下的贵人。
淳化十八年夏,怀晴带我出庆宁宫时与我说,不要走上称孤道寡的路。
“怀晴,只要你仍与我同在,我永远都不会孤独。” 我与她并肩而行,庆宁宫外的槐树苍翠葳蕤,遮云蔽日,日光穿过罅隙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我牵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一直走下去。
我认了傅氏做母亲,父皇早有易储之心,我顺水推舟杀了太子,登上了太子位。
高处的风光无限好,却也寒凉。但有怀晴爱我,我便足以承受风霜。她说过,无论我在通往皇权的路染上多少血,她都会将她的绣帕递给我。
“但你不要做令我背信弃义的事。”
她也如是说,她向来最重情与义。可她从未告诉我,傅氏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怪我算计傅氏,疑心我视她为棋子,杀害昌平长公主成全自己……一声声质问砸下,日胜一日的麻木,我恨她从未犹豫过是否要选择我。
深恩尽负,命运怎就如此弄人。我汲汲营营多年想毁掉的弑母仇人是她的救命恩人。我们谁都无法忘记过去,我们的未来怎么走都不是活路,怎样落子都是死局。
怀晴说,她想回赵家。我记得和她在赵府承诺,可她回了她的家,海棠开时,她不会与我回庆宁宫了……我只能违背她的意愿册她为妃。
我试图留住她。
封妃以来,除却傅氏在的宴游,她极少出庆宁宫,她日日活在歉疚里,将对我的深情给了无心的花木。我们谁也无法减轻彼此的痛苦,年年月月的折磨消磨尽了那些生死照会的情谊。每每发生争执,怀晴就会用生疏的语调送我走,我看着她的眼睛,如看一潭沉寂的水。也许是不甘心作祟,我总执意宿在庆宁宫,宿在偏殿。
辗转难眠的夜,我披衣立在窗边看怀晴挑灯与海棠共语。斜月压弯了宫墙边的柳树,冷凄凄的光照在她身上,快要汲去她最后的温度。
成德七年,傅氏终于死了。傅氏的死没有给我酣畅淋漓的快感,我和怀晴的嫌隙也无处弥补。我的怀晴,再也不会和我同心。但我依旧渴望她的髻上,还有一枝我为她簪的海棠。我甚至容许她为傅氏着一身素孝。
我本以为余生的漫长时光会冲淡这段记忆,可她如此决绝,不死不休。她说,放她走,或是杀了她。
相对无言一整夜。天将明时,她回了庆宁宫。怒火犹未消,我提笔蘸墨亲自拟了一份诏书。怀执怨怼,犯上不尊,罔顾天恩……这些罪名,将安放在和我走过艰深岁月的女子身上。
我搁笔看着“赐其鸩酒”四个字,久久失神。钟续忍心杀赵怀晴吗?
诏书停留在御案多日,直到我终于能像旁观者一样去看待我和她的十二年。如果非要为这段感情添一句判词作结,不过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景阳钟响,已撞散恩仇。放她走吧。
诏书一字未变地宣告天下,我命人把鸩酒换做假死药,送她去了江南。
称孤道寡的岁月剜去了血肉,她走后,我时常独自坐在庆宁宫。如同这座宫城内百年来所有引颈张望红墙外的人,我望向花影摇曳的墙,却不敢望外面的天。我总渴求成德八年后,赵怀晴仍会穿一身绿裙站在宫墙边莞尔,风扬起她臂弯间挂着的,一截杏色的披帛。
我便如淳化年间那般走近她,唤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