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天的气氛渐浓，还未到五点，天边就渐渐泛起鱼肚白，柔和的光透过云层投射到地面，玻璃窗上晕出透明的水汽，很快消失不见。

    值班室内，苏知水整理着巡逻的工作笔记，木制色的书柜上放着一本本的养老书籍，她开了一盏灯，温和的暖意漾在眉眼上，如月的眉下是一双明亮似水的眼，正来回扫视，仔细对比病人的饮食数据情况。

    安静的氛围在空旷的室内逐渐扩散开来，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苏姐，5号床病人不见了！”

    苏知水心尖一跳，水润的瞳孔掠过一抹紧张和担忧，红唇紧抿，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略显重的痕迹。

    来不及思考，她捞起披在椅背上的薄款外套就迅速向门外走去。

    “咯吱”一声，门再次关闭。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着点安抚人心的意味，纸上那道明显的痕迹下正写着“兰书颜”三个字，正是那位不好好吃饭患有心理疾病的老人。

    …

    “奶奶，这里有白粥鸡蛋，还有豆浆油条，”

    病床前，苏知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将医用餐桌拉起横放。

    看向面前的兰书颜，一双眼弯成月牙的形状，颊边陷出清甜的梨涡，嗓音温和，伸手指着同事刚从食堂买回来的早餐，问道“你想吃哪个?”

    兰书颜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反而沉闷地摇了摇头，将脸撇向一旁表示无声的抗拒。

    苏知水面上表情依旧，甜着嗓子哄道：“奶奶，你知道童话书里不爱吃饭的小孩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眨了眨眼，一双灵动的杏眼满是俏皮：“最后都被警察叔叔抓走了，奶奶你想被警察叔叔抓走吗？”

    见兰书颜脸色有所松动，苏知水乘胜追击，脸上露出适用上到八十下到三岁的甜美招牌笑容：“这样，我们先吃一口好不好？试试嘛，味道很好的。”

    她用勺子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一口气，等温度不那么烫了再喂到兰书颜嘴边。

    兰书颜看着那一碗粥，眼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好在愿意开口配合吃饭了。

    苏知水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左手拿了个鸡蛋在桌上敲了敲，剥好皮将鸡蛋分成小块，混着白粥喂给兰书颜。

    喂饭空隙，苏知水看着窗外，竹影蹁跹，热烈的光线在湖面跳动，像极了细碎的金光。

    正出神，苏知水感到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

    “嗯？”苏知水回头，眼眸黑亮清透，带上几分迷茫。

    只见兰书颜正盯着自己碗里的那碗粥，嗷嗷待哺：“还想吃。”

    苏知水回过神来，莞尔一笑，窗外的阳光沐浴在她的身上，如同冬日的暖阳，让人舒服得直眯起眼。

    “好哦。”

    “不嘛，我就要吃就要吃！”

    病房外的公共椅上，一个老人扯着她身旁男人的袖子，眉头皱起，嘴巴嘟囔着些什么。

    从苏知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男人环抱着胸，低垂眉眼，面上情绪很淡，指尖有规律地点着手臂，不理会一旁老人的请求。

    又是一个不懂得尊重老人的。

    苏知水眼里笑意微敛，很快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欲望，收回目光专心喂饭。

    另一旁，裴温看着还在试图耍赖的奶奶，眉头皱起，语气略微加重：“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配上他那万年不变的冷漠冰山脸，还真有那么几分唬人。

    向婷婷见状，撒泼打滚的势头顿时弱了下来，头恹恹的，像个败战的鹌鹑。

    裴温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自家的奶奶，再不济也只能宠着。

    咳了咳嗓子，裴温语气软了几分：“不是不给你吃，只是医生才刚刚嘱咐我，你糖尿病不能多吃甜的，奶奶你不知道么？”

    “哦，”向婷婷低着头不愿看他，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小声嘀咕：“不吃就不吃嘛，凶什么凶。”

    裴温闻言，举起手机在半空摇了摇，眉梢微扬：“既然这样，那我取消刚刚点的福春楼的点心好了。”

    福春楼是一家百年老店，店铺规模很大，除了继承先祖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点心配方，店主还会应和当下年轻人的需求推出创新网红产品，也是在近段时间，他们才推出适合糖尿病老人吃的无糖点心。

    向婷婷惊得起身去抢男人手里的手机，裴温很快放下手机，轻声安抚着：“好了好了，不取消，都给你吃，嗯？”

    向婷婷这才喜笑颜开，满意地点了点头 。

    …

    “兰书颜那败家娘们病房在哪?！”

    护士站，几个肥头大耳身强力壮的男人走了进来，各个穿金戴银，嘴里吐露国粹抱怨着。

    “艹他娘的，什么不想吃饭，我看就是纯给惯的，饿她几顿就好了。”

    一向清净的疗养院突然闯入了几位“不速之客”，过往的人频频望去。

    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啐了一句：“看你妈啊看！”

    “先生，这里是病房，请保持安静。”

    护士站排班的小荷见场面有些控制不住，连忙出来打圆场：“兰书颜病房在最末病房的3号床。”

    一旁的清露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算你识点相。”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又浩浩荡荡地调转方向离去。

    “没有搞清楚状况下就无端泄露病人信息，”等人走后，清露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你就不怕出事？”

    小荷身子往前探了探，听到同事这话，身形一顿，似笑非笑：“你不也默认了？”

    ……

    饭很快喂好，苏知水拿纸巾擦了擦兰书颜嘴边的米粒，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语气比起开始欢快了不少：“你看呀，奶奶，我们也能好好吃完一碗饭是不是？”

    随后她替兰书颜理了理鬓角边的碎发，眸中满是关怀，笑靥如花，“所以以后呢我们也要像今天一样，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好不好?”

    兰书颜面色动容，嘴巴嘟囔，像是要说些什么。

    苏知水耐心等待，只是还没等到，却等来一群闹事的家属。

    “好你个老婆子，原来躲在这里享福来了！”

    身上金链戴得最多的大汉目露凶光，质问兰书颜。

    “亏我还每天在家担心你吃不饱饭，睡不着觉，”男人骂骂咧咧，似乎下一秒就要抡起拳头冲上来。

    兰书颜一改刚刚的松弛，身子紧绷就要往林春雯身后躲，扯着袖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苏知水安抚性地握住那双手，将兰书颜护在身后，随后转头看向面前的一群人，面色不似刚刚的柔软，勾了勾唇，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几位，闹事呢？”

    眸子扫过面前几个人的面容，在心底暗暗记下，歪了歪头：“不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瘦小如鸡的男人贼眉鼠眼地笑着：“这不就是疗养院嘛，还能是警局不成？”

    “你们要想也不是不成，”苏知水假装思考，拿起手机在半空晃了晃，露出白净的牙，“我可以现在就报警。”

    男人脸色一变，见对方看是不好惹的主，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识相的，劝你别多管闲事。”

    不料力道没控制好，苏知水手里的碗飞出前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飞溅起的碎片不小心擦过苏知水的手臂。瓷片在地上爆出清脆的碰撞，一瞬间，门外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苏知水垂下眼，羽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扫出淡淡的阴影，窗帘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两部分，女人一半的侧脸隐匿在暗处，让人看不起她的神色。

    正和向婷婷讨价还价最多只能吃三块点心的向衍，听到动静，争抢点心盒的动作一顿。

    病房门没有关全，里头几道争执声透过墙壁传到门外，向婷婷在这些声音中听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像是平日里一直照顾自己的小姑娘，这会连点心也顾不上吃了，硬推搡着裴温让他去看看。

    裴温没办法，低声交代向婷婷几句，随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走进病房，裴温大致扫了一眼。

    凌乱的碎片，坐在床上哆哆嗦嗦的老人，站在原地侧脸姣好看不清神情，手臂却带有划伤的女人，以及一群凶神恶煞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大汉。

    “各位，斗殴闹事是违法的。”

    裴温开口打破沉静，他下意识看向苏知水，拿起桌上放着的纱布递给她，冷硬的语气罕见流露出几分关心。

    也许是因为奶奶委托的缘故。

    “还好么？”裴温视线从苏知水手臂伤口掠过，心微微一动，只见一道隐隐泛出血丝的划痕，细小血珠冒出随后顺着手臂方向滑下。

    “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裴温眉毛下压，在看向林春雯那张柔软甜美的脸时，语气忍不住低了几分。

    毕竟在律所的老大粗和女孩子不一样，总得注意一点。

    “我帮你包扎一下？”

    裴温扯断一块纱布准备帮林春雯包扎，不料面前的人却轻轻躲开，垂下眸子摇了摇头：“谢谢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裴温点了点头，将纱布放在苏知水手心，随后走到角落拿起堆放的扫帚和畚斗，将碎片扫进后，放下，走到对面，环视面前的闹事者。

    嗓音冷磁，语调疏离：“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条，聚众斗殴的，对首要分子和其他积极参加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其他情形的对首要分子和其他积极参加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们确定要接着在这闹下去？”

    苏知水抬眸看向来者。

    男人身高腿长，一套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宽肩窄腰，本应该是在正式场合出席的装扮。

    此刻却格格不入地拿着打扫工具，神色平静地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

    是刚刚在公共椅上坐着的那个人。

    苏知水刚略有些松动的眉心又凝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态度有些冷淡，水灵的瞳孔里有几分抗拒：“不麻烦了，我已经报警了。”苏知水看向那几个人，意有所指。

    裴温没有错过女人看向自己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抗拒。

    他不免心生好奇。

    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这个反应，怎么像是惹到她的样子。

    苏知水没有注意到一旁男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看向那几个大汉，举了举手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警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们再不走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凭什么报警?”人群中有人不满道，“我们是来看家属的，天经地义！”

    苏知水冷冷地勾唇，不怒自威：“过来看家属?”

    “怎么?”大汉梗着脖子，“不行？”

    苏知水轻笑了声：“行啊，怎么不行？”

    嘲讽地扫过闹事的一排人，条理清晰地罗列对方的不恰当言行：

    “但从过来到现在，你们拿出看望家属的态度了么？”

    “首先，不说进来时态度恶劣，没有礼貌，从你们的口中我并没有感受到一点对兰书颜的关心。”

    “其次，病人在休息时间应该保持充足的安静氛围，你们不但没有做到，反而还试图扰乱公共秩序，威胁疗养院员工。”

    苏知水直视对方瞳孔，冰冷的色彩在瞳孔里迅速扩散：“我想请问，这里有哪一点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探望家属?”

    连续几连问，将一群闹事者打得个措手不及。

    苏知水顿了顿，接着说：“据我所知，兰书颜的名下还有两栋房产，”略带轻蔑地笑了笑，“这才是你们来的最终目的吧。”

    前面气焰还有些嚣张的大汉，一听到“遗产”两个字，惊得面色一变，眼里略过几分心虚，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是这种人吗？”

    “咚咚咚——”

    十分钟后，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出示文件说：“你好，有人举报这里涉嫌斗殴闹事。”

    凝在眉间的冷意微收，苏知水上前一步：“是我。”

    没了继续和他们周旋下去的耐心，苏知水深吸一口气，侧过身，指了指身后那群人：“麻烦把他们都带走吧。”

    “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了解大致事项后，警察对闹事者说，“具体解决方案还得到了警局再说。”

    —

    处理完这一遭闹心事，苏知水想起护士站今天值班的两个人，眉心微沉，打了个电话让她们在值班室等着。

    “他们真是病人的家属么？”

    沉默许久，裴温开口问道。

    苏知水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碍于刚刚她的出手相助，她倒也没给对方多差的脸色。

    轻轻点了个头，算是回应了：“也不算是，”想了想，“非要说的话，算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吧。”

    闻言，裴温就知道差不多是怎么回事了，想了想，说道：“他们还会再来的，如果需要律师帮忙的话，可以找我。”

    苏知水将餐桌放回原处的动作一滞，随后应下：“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嘎吱——”

    门口，向婷婷碰着一大盒点心，有些心虚地看着病房里的人。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

    “我只是路过！路过！”

    裴温额上掠过一丝黑线，他朝前走去，领着奶奶进了病房。

    拎过那盒点心颠了颠，察觉到明显少于一半的重量，裴温语气上扬，有点无奈：“奶奶，我们刚刚是怎么说好的？”

    “唔——”

    一说起这个，向婷婷就心虚地扣着手指，随后伸出四根手指头，字正腔圆：“4！”

    裴温气笑了：“我怎么记得我说的是3块?”

    俩人一问一答，苏知水很快搞清了状况。

    原来，偶然一撇的场景并不是不尊重老人的惯例。

    面前这个看起来冷漠无情的人，也会有体贴的一面。

    —

    周末，苏知水准备去参加一档有关老年人的公益讲座。

    这档讲座的主持人竹闻肖是著名的公益使者，每年都会捐款一大笔钱为公益事业做贡献。

    现场，苏知水坐在红色椅子上，看着大屏幕上PPT有关近几年来老人无人认养的数据，白皙温婉的脸多了几分凝重，那双弯弯的柳叶眉此刻皱在了一起。

    “看到这张PPT时，我的心情感到很沉重。”

    竹闻肖低沉的声音通过话筒扩散到大厅，传到苏知水耳里，在她泛起层层波澜。

    “我没有想到，尽管每年我都会尽我绵薄之力为公益事业做点贡献，但社会上仍是存在这么多被弃养，被忽视的老人。”

    “这些老人当中，有些子女已经去世了，成为了社会上所说的失独老人，对于他们来说，往往会面临比寻常老人更为困难的境地。”

    “……”

    讲座结束，苏知水接到疗养院的电话，电话里头的人说，有关护士站那两个人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所幸造成的后果不算太严重，医院给了她们书面警告并向病人给予赔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路上，苏知水一直想着讲座上竹闻肖激动的呼喊，心里有个想法逐渐破芽而出。

    处理完护士站的事，苏知水简单地巡了下逻。

    她决定了，要在这个灿烂热烈的夏季，做一些温暖人心的事。

    她决定向疗养院的上级领导提议

    ——建立一个救助所，给失独老人一个家。

    这是她的心愿，亦是世界上千千万万公益使者的心愿。

    相信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会有更多的救助所出现。

    —

    成为救助所负责人后，苏知水一直思索救助所的律师人选。

    提出这个建议，疗养院的上级表示支持，但投资，店面等相关事项需要苏知水自行解决，疗养院只提供名下支持。

    自从上次兰书颜家属闹事后，雇个律师以备不时之需是很必要的。

    巡逻到向婷婷时，对方双手正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水。

    想起这位老人的病情，苏知水开口嘱咐了几句：“奶奶，少吃点甜的哦，不然牙齿坏掉身体也会坏掉的咯。”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吃了一块绿茶酥?”向婷婷捂着嘴，珍珠大的眼睛流露出惊慌，“你可不要告诉我孙子。”

    苏知水没想到还没套话，对方就先不打成招了。

    “噗嗤”一笑，苏知水弯了弯眉眼：“奶奶我刚刚可没问你吃了什么呀。”

    向婷婷转了转眼珠，回答刚刚的问题：“才不会坏掉。”

    苏知水闻言，来了兴致，含笑调侃道：“那要是坏掉了怎么办？还要让魔仙堡里的女王来一趟给你治牙吗？”

    “哼！”向婷婷放下杯子，将头扭到一边，“我不让她来，她最近忙，我让我孙子来！”

    随后老人转过头来，悄咪咪地用手掩唇，贴在苏知水耳边：“我告诉你哦，早上你见到的那个超帅超帅的人，是我孙子，他是大律师，可厉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