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河州,海潮镇。
蓟梨山脚下的海潮镇一向以风景秀丽闻名,身前又有成吴港连通六川,来往繁忙。蓟梨山传说为白童第一百世坐化之地,虔心之人常常步行上山以求白童垂目,能襄助其脱离苦海。然而自今岁正月起,上蓟梨山之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失踪。上山为女儿求姻缘的妇人,因心疾而困扰的医师,预备进入仙门的弟子,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都消失在了蓟梨山茫茫的夜雾中。住在山脚的人家说,自从有人失踪开始,山中就常传来大鸟的啼叫声,凄厉悚怖,夜夜不止。玄英门坐落于怀唐谷,与仙河州相间数百里,门中弟子亦有亲人上山后一去不返。掌教玉泉真人收到镇民求助,派遣弟子前往蓟梨山除妖。
“仙师请上座。”蓟梨山脚下有一间望泗客栈,不是很大,掌柜的年事已高,被身怀六甲的女儿扶着坐在了大堂的桌旁。冷明旌是掌教的亲传弟子,新入门的萝卜头都叫他大师兄,他看了一眼掌柜身边扶着肚子的女儿,劝道:“姑娘有孕在身,不如先行去歇息,我们的弟子稍后自会送掌柜回房。”
“回去吧。”掌柜拍拍她的手;“最近要少出来走动了,莫要动了胎气,我还等着抱孙女儿呢。去吧,阿爹就在这,不会有事的。”眼见着她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关上门,掌柜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哀求道:“仙师!小老儿只这一个女儿,还请仙师救救小女,老朽来世愿结草衔环相报!”二师姐石高澹急忙将他扶起来:“老人家快请起,降妖除魔本是我玄英门分内之事。蓟梨山妖鸟作乱,我们定会斩杀妖邪,救下您的女儿。”
“那就好。多谢仙长,多谢仙长。”掌柜抹了一把泪,在长凳上坐下,冷明知的目光在大堂上方的厢房处粗略扫视,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客栈里盘桓的妖气,淡淡的黑雾从他的眼前丝丝缕缕地掠过。玉泉真人前日收到望泗客栈掌柜的求助,他的独女巧娘一旬前上山去采野菜,两日都未归,客栈的伙计上山寻人,在山脚的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巧娘,她满身血迹,呼吸微弱,全身却没有伤口。
自回到客栈的那日起,她原本平坦的肚子竟开始隆起,不过十来天,已经如八月怀胎的妇人一样圆滚,掌柜的请来的道士直言她腹中乃是妖胎,待成熟后就会吸尽巧娘的血肉,破腹而出。掌柜连夜给附近的玄英门送去信函,却不知为何前日才送到玉泉真人的手上。这几天,他的女儿全靠一位叫李月河的少年接续灵力,才遏制了那妖胎的生长,叫巧娘撑到了玄英门前来。
李月河?石高澹一惊,转头去看冷明旌,他神色岿然,眼眸深处却翻出些许异常的光彩,不过一瞬就叫眼睫遮掩了过去。石高澹那一代的仙门子弟折损大半,如今知晓李月河的人只怕寥寥。她平复心绪,和气地询问掌柜:“老人家,那李月河是什么时候来的客栈?”“这......怕是镇上有一些人失踪的时候,他就来了。可是仙师相识之人?”
“算是吧。”石高澹摇摇头:“老人家,稍后我们会在客栈内外布下法阵,未免妖邪伤人,请让您的伙计全部回避。还有客栈中的住客,麻烦您去遣散他们,在客栈外稍作等待。若要待在客栈内,安危自负。”
“好好好。”掌柜连连点头:“有劳仙师了。”
万事俱备,而三楼还有一位住客,任凭石高澹的师妹如何敲门,对方始终没有反应。门口的小纸人附在木格中本在呼呼大睡,被她吵醒了,“呼”地一声,飘起来叉腰大吼:“出门了,出门了!别再敲了!”小师妹被它吓了一跳,伸手去捉它,被它灵活闪身避了过去:“不给吃的不给摸!”
她初入仙门,所习得的驱应外物的法术尚只能做到物随意动,这纸人却似活物,横眉瞪眼的,还会使些小法术。她问道:“你的主人干什么去了?你可知会他一声吗,让他除妖完成之前不要回客栈。”小纸人回道:“别问了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小师妹哦了一声,然后转头对着楼下大喊:“师姐,师兄!这里有个小纸人!我能把它带回去养吗?”
她原想让师姐帮自己抓住这小纸人,没想到上来的却是大师兄,大堂里正为降妖的布置忙碌着,冷明旌却亲自上三楼来看这么个纸人。难道这纸人有什么不妥吗?小师妹退至他身后,冷明旌一挥袖,贴在门框上假装窗花的小纸人就尖叫着被吸到了手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杀纸人啦!救命啊,有没有人管管呐!”纸人声量小,竭尽全力大叫也无甚声响。小师妹“诶”一声想伸手去碰,冷明旌横过脸,眉目冷峻,似永冻不化的冰川,轻声说道:“你先下去吧,这个纸人我来处理。”
他手掌一翻,把纸人托到手心,伸出指头戳了戳纸人参差不齐的脑袋:“你的主人呢,他去哪里了?”小纸人哼哼道:“主人又没说,我怎么会知道。不陪你们玩了!”话音刚落,一股蓝色的幽火腾空而起,纸人转瞬间就被燃尽,飞絮从冷明旌的指间纷纷落下。
小师妹自楼梯的转口回头看,冷明旌手中拢着那片飞灰,眼神幽沉,似乎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她只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大师兄长得虽然俏,周身却常年散发着成团的冷气,除了二师姐也没见他和同门里哪位师兄姐亲近过。那贴下纸人的人想必是大师兄的旧相识吧。她走下楼梯,二师姐招呼她去绑好机括,很快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层楼下灿然的金光从大堂顶部的火曜珠里流转而下,幻化成凤鸟在客栈内盘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按照布置绑好了锋利无匹的陨争弦,互相结络成隐秘而凶险的丝网。为防妖物逃脱,客栈已被结界彻底封死,有进无出,冷明知手执芜睛剑,作为阵眼坐镇大堂。现在,万事俱备,该是妖物醒来的时候了。
一刻钟后,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巧娘的房门中传来了妖物的嘶鸣声。那声音一般人察觉不到,在修道之人耳中却清晰可闻,它已经察觉到了客栈的异动,正焦躁不安,在腹中蠢蠢欲动,引得巧娘房外的防风铃叮铃乱响。
“哐当!”一声,巧娘房间的门板破碎轰飞,木屑飞扬,妖物从她腹上的肌肤里爬出,露出一团黑气包裹的红色肉团的本貌。它裂开嘴长啸,尖锐凄厉的叫声像铁哨轰鸣,震得一些道行不高的小萝卜头晕倒在地。石高澹祭出手中的黄符,一分为三,三分为九,利剑般向妖物刺去。那妖物身形敏捷,在四方的楼屋内四处逃窜,不慎触碰到撒了隐目水的陨争弦,赤红的血肉里立时裂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它痛极狂吼,撕心裂肺的嚎叫将结界都震开几处裂缝。
“大师兄!”眼见着那妖物往大堂扑去,作为阵眼的冷明知端坐在大堂中央,手中的芜睛剑正源源不断地为阵法输送灵力,维持结界,似乎就要被妖物所伤。下一刻冷明知睁开眼,芜睛剑发出嗡嗡的剑鸣,分出无数幻影,组成气势浩大的剑阵,朝妖物汹涌而去。妖物躲避不及,被剑影贯穿了身体,浑身的黑雾大盛,身体碎裂成块四处飞散,其中一块打破了结界的裂缝,朝蓟梨山逃去。
石高澹的黄符顷刻间就燃尽了妖物的血肉,逃出去的那一块才是妖物的本体,它的内丹应有几千年修为,才能打破结界出逃。冷明知站起身,挥手撤掉了结界,石高澹朝横梁望去,悬在那里的火曜珠已被妖物偷走。
他们在客栈里伏妖,本就没指望能一举把妖物拿下。那妖物性属火,他们以火曜珠为引,终于把它从巧娘身上引了出来。它的修为至少有五千年,若是临死之际引爆妖丹,便会立时火焰滔天,霖雨难熄。这客栈乃凡木所筑,抵挡不了妖火,待那妖物逃归山林,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将它捉拿进妖狱中。
织成密网的陨争弦被按顺序小心收回,弦上的血被引了下来存进琉璃瓶中。石高澹侧目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师兄,你也觉得他没有死吗?”
冷明旌没有应答。片刻,他回道:“师妹,你的父亲便是景州人士,你应当比我清楚浮川是个什么地方。”
景州西南有一片沼泽,上古时大妖雎狸在此地受缚而亡,死后尸身千年而腐,皮骨血肉漂浮之处皆成死地,又一千年而成沼泽。浮川内虫蚁水兽皆以血肉为食,毒瘴漫天,以雎狸的遗骨为碑,划出了活人与灵州的边界。不知何时起,浮川成了仙门魔妖放逐罪人的弃地,被放逐者若能返还,便免去一切罪责,不再计较从前。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从浮川活着回来。在浮川死去的人会直接涉往灵州,有的会投入轮回,而少数则迷失在了沉沉的夜雾中,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管这个李月河是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石高澹都不希望冷明旌为过往所困。斯人已逝,过去的一切也都随着时间湮灭,如今李月河的出现对冷明旌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冷明旌垂目拂过剑鞘上系着的剑穗,玉珠流苏绕过他的指尖,像情人轻柔的触摸。
“我倒希望不是他。”
石高澹轻叹一口气,转身上楼:“我也希望不是他。还回来做什么呢,这里不是个好地方,至少对他来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