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西脖颈梗住,连眼神也不敢颤动分毫,生怕轻轻一挪,那双怒张的瞳仁就会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脑内似是陡然间锈住,思绪也停滞下来,一片空白。
直到炎日烤燥了晨间凉风,扯来邻里家的柰花香,热气烘得香味更加缠绵浓腻,她一时不防,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才将她拽离了被人凝视的惧怖氛围中。
楚西来不及多想,没有一丝迟疑地扭身向狗洞跑去。
天爷呀!这还真是命案啊!这可不是她愿不愿管的事儿了,是她个小混混实在管不了啊!
毫不犹豫往地上一趴,从狗洞利索地钻出去,楚西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土,双手合十,上下拜动,嘴里念念有词:“小姑奶奶啊,真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收尸,是小人的命也实在艰难,连副薄棺都置办不起啊,求您别为难我这个可怜人啊!”
脚下飞快,没多久功夫就逃出了昭行坊,一路踉跄跑回小宅,房门紧闭,两眼无神地靠门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唯有双眼用力睁大,丝毫不敢眨眼。
像是合上眼皮的那一瞬,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就会跟着悬于半空的主人,幽幽闪至身前,于眉睫之距,牢牢盯紧她,只等她睁开与之对视。
直到时近正午,今日负责善幼院伙食的狸儿拖着猴儿来帮他生火,二人斗嘴的声音噼里啪啦犹如点了炮仗,这才惊回了楚西早被吓飞的三魂。
她支起手想撑着站起,却不知是呆愣了一上午坐麻了,还是实在被吓得不轻,手脚无力,又重重摔回地上。
院里的两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跑到门口敲敲,大声询问:“西哥!你在家?你没事儿吧?”
楚西张嘴,却发现喉咙似有沙砾,磨得难受,自嘲得轻摇头。
枉她在街面儿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志怪传说没听过,什么鬼屋荒宅没探过,连埋在土里的财也不是没发过,竟然被一双眼睛吓成这幅怂样,比大黑都不如!没出息!
外头的人听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也有些急:“西哥!你怎么了!要不要我们进来?”
楚西手往上探,向门栓借力,终于缓过劲站直身,声音仍稍显嘶哑:“没事儿!这就出来了,你们快做饭去,吃了我下午有急事儿要干。”
午饭没什么花样,隔壁善幼院开出来的地里有啥菜能吃了,拿水煮煮,加几滴猪油,权当是有油水了,再往米里剁几个红薯拿水捞熟,就是很不错的一顿了。
楚西一声不吭地埋头扒饭,心里却是数遍京中能管此事的衙门,很快敲定了要去找京兆尹。
又把相熟的几个小官小吏拉出来盘点一二,把见哪位爷该怎么搭话,如何不着痕迹地透出荒宅的蹊跷都想了个遍。
同桌的几人对了个眼神,默契地低头不语,安静吃饭,只有阿薇面带几分得色。
她果真没猜错!西哥就是写话本不顺,心情不好了,看他今日多严肃啊!
楚西放下碗,留下句“饱了”,飞步离开小宅,直奔京兆府而去,却在看见门口冷面肃立的带刀衙役猛然止步。
真是被吓糊涂了!千算万算,居然忘记算自己!
不管今日能碰见哪位小官小吏,这命案都不是他能一手独揽的,总归是要上报给专司刑狱的少尹。
这少尹若是戏本子里纨绔无能的蒙荫之徒也就罢了,但别说兴京,便是整个大兴国,谁人不知京城里有个“凡案必管,凡管必破”的青天少尹。
能有这般本事的官爷想必不是什么粗心眼的主儿,只怕不管她做得多隐晦,多么不着痕迹地“说漏嘴”,也只要是她亲口说的,就得到这位青天面前亲述案情,何况还是这种骇人听闻的诡案。
可她即便有十张嘴又怎么说得清呢?那么个少有人烟的坊,便是说自己是去偷钱财也没几分可信的。若是再略施刑罚,她这副许久都没松过的筋骨必定遭不住,轻易就会疼得顾不上把牢嘴关,万一说出一两句镜中的凶案细节,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楚西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脚下踟蹰不定,纠结摇摆了好一阵儿,咬咬牙转身想走,却不料没走几步,眼前落下小块不明物体,“啪”地声正正坠在她前脚尖几寸远,白白黑黑黄黄,赫然是某鸟的“白丁香”。
她嘴角抽抽,抬脚绕过,目不斜视地朝前继续走,结果下一步就踏了个空,险些扑倒在地。
她闭目为自己辩解:都怪刚刚没看路,没事儿,小心些,慢慢来。
站稳后再出发,一步两个脚印,楚西走得格外谨慎,丝毫不在意路过的人超过她后转头审视的目光。
只是不等她为自己成功迈出的第五步兴奋,一旁院墙里就飞出个半臂长的花瓶,直直朝她头来,楚西身形灵活,侧身退后闪避过去,躲过一劫,正欲沾沾自喜自己功力不减当年,脚下就踩上一块浑圆的小石球,“啪嗒”声响,只余地上躺着已经绝望的“大”字人形。
这个世间,真的有鬼!
待她慢吞吞爬起身,拍干净背后的灰土,再抬眸时,前面不过五六丈远的京兆府门口,正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车后跟了几个相熟小吏。
是那日东市里的官府马车。
原来那日是京兆府的官爷啊,好在她机灵,早早就躲得远远的。
卫瑀已在马车中坐了片刻,原只是凑巧从车帘里探眼望去,一眼便看见不远的地面上躺了个人,还以为是什么有冤之人无处伸冤,欲以此表意,并当街拦官车。
却没想到新换的薄纱车帘让他得以再见到世上唯一一个犯事后从自己手上逃脱之人。
卫瑀轻声唤来车外随侍的小吏,想让他上前询问一二,或许那厮是来自首,或者赔不是的呢?卫瑀向来乐意给这种小错之徒一个主动认错的机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知错更是此善之首。知错还敢来官府认错,善且勇也!实在难得!
不等他吩咐,却见那厮果真缓步走向府衙大门,卫瑀欣慰一笑。
楚西确实往门口而去,不过并非是知了什么错,而是实在被一连串的诡异意外给唬住了。
鸟儿要排泄这完全符合常理,路上有坑很正常,人家宅子里丢出个花瓶……也正常,谁家不吵几句嘴呢?但是!好端端的路上为什么会有磨得那般圆滑的石子!像颗大珍珠一样!难不成是虫蚁打磨的吗!
这必定是鬼!是那个姑奶奶!
楚西垂头认命般腹诽,丧气地一步步稳稳当当向前走,如临大敌般望向上书“京兆府”三个大字的牌匾,觉得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楚西墓。
却瞥见原本应该立于马车旁的相熟小吏,郭爷,大踏步走向她,她心里一惊:怎的,这就暴露了?啥也没做呢?啥也没说呢?
郭爷心里也正疑惑呢:楚西这混小子啥时候还和少尹大人有交情了?听大人的语气颇为温和,似乎还语带笑意?
大人平日里对待案子从来严谨苛刻,言谈行止皆如此,而案子之外……没有案子之外了,少尹大人奉公克己,每日似乎只有破案,吃饭都……嗯?大人每日用过膳吗?
莫非二人有旧?不会吧?大人虽为少尹,但更是安王世子,身份尊贵,怎会与孤儿小混混有交集?
罢了罢了,还是先完成少尹大人的交代,以后再向楚西探问一二吧。
思及此,脚下迈得愈快,这落在心虚的楚西眼里,就是名满京城的青天少尹已经看破她的伪装,催促手下来拿她了,说不定刑具都已备好了。
楚西越想心里越慌,越慌心中却陡然开始升起久违的一股劲儿!
不行!绝不能束手就擒!要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就像十五年前,她一个人躲在炕洞里,听屋外打骂声迭起那天;
就像八年前,她病至垂危,出气多进气少那天;
就像三年前,她最后一次打架,被几个大个子围殴到吐血那天。
她都对自己说:要活,能活多久是多久!
楚西步子突然从放缓变为疾速狂奔,没多会儿就消失在几人视线中。
她向来擅长谋定而后动,当年最后一役,就是凭脑子坐稳了京城乞丐混混头子的宝座。报案一事亦需从长计议,鬼姑奶奶求您理解小的吧!
郭爷看得目瞪口呆,照旧坐在车轸处的青锋微眯起眼,几不可察地偏头感受主子的情绪,而纱帘后的卫瑀下颚轻抽,再次垂眸下望,心中默念:君子不形于色...君子不形于色...最后仍是阖眸长呼一口气:“三日内,我要此人的全部信息。”
“是。”青锋语气里无丝毫意外,利落应下。
楚西对自己上了某个记仇世子的通缉令一事浑然不知,一脚踏入小宅,她顿觉自己逃出生天,喜不自胜,险些忘了自己还有门“亲戚”等着——她的鬼姑奶奶。
直到她跃上床时,臀部重重地被铜镜一膈,这才一边揉一边摸出不知塞到被褥何处的铜镜。
如今手捧这面宝贝,心中却早不似前几日的欣喜,现在的宝贝已经是入了魔的“邪物”了,想想可以预见的不安于枕的今夜,楚西觉得人生头一次束手无策。
从前没饭吃快饿死了,她可以带兄弟姐妹去偷,去抢,去赚,只要能活下去,没了良心道德又如何?反正她就因为那些没良心没道德的人才来到这世间,才沦为那般境地,反正也没人教,反正大家也没读过什么《道德经》、圣贤书,他们只要活下去。
但是,现在这事不一样,报案,被青天少尹判死;不报,被鬼姑奶奶整死,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那还是不能一头撞死的。
楚西思绪纷乱,脑子里像有只猴,上蹿下跳,外头狸儿喊晚饭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她这才回过神来。
算了算了,先吃先睡,反正区区镜中像而已,她已经可以做到视若无睹了。
然而,这份潇洒没能维持多久,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楚西实在没有想到那双黑白瞳眸对她的冲击,竟然比看了完整场的虐杀过程还要大。
一整晚,每每闭上眼,混沌黑暗中,镜中像里那位被残害的女子像是被点睛的画像,那双眸子里有痛苦有惊惧,有不甘有挣扎,最后都化作怨愤凝向面前人。
而她的面前,有凶手,也有楚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