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谭烁一大早走进律师事务所时刚刚9点。
从大门一路走到工位，平时本该开始忙碌的众人此刻多在窃窃私语，那种克制中又带着浓郁的兴奋感，让办公室的气氛显得无比古怪。
他转头向坐在一旁的同事打听出了什么事，对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会客室。
“今天一大早就来活儿了。”同事又刻意压低声音，语气中难掩亢奋，“就是昨天在网上被讨论了一下午的□□案。”
谭烁恍然大悟。
昨天上午，一条标题为‘某富二代疑似涉嫌□□’的新闻忽然出现在网络上，热衷于吃瓜的网友迅速将这条信息推到了热搜，甚至一度收获了‘爆’字。没过多久，A市公安就发出了正式的警情通报，表示此案件正在侦办中。
这件事在律师圈的关注度同样很高，并很快有知情人士透露，所谓‘某富二代’就是A市吉东煤业的老板鲁健的独子鲁凡。
这样引人注目的案子，当事人家属找到万业这样声誉和经验都拔尖的律师事务所倒不难理解。
没一会儿，会客室的门打开，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韩主任从里面走出来，他把谭烁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这个案子由他来负责。
“我？”
谭烁很惊讶，毕竟自己虽然在行业里有了五六年执业经验，但也远没有达到能负责关注度这么高的案子的程度。
韩主任不以为意的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待助理把刚泡好的茶送来后轻掩上门，才开口：“这个案子的大致情况我想你也了解，现在我们当事人的舆情不太乐观，你之前办过不少法律援助类的案子，委托人可能也有部分这方面的考虑。”
谭烁了然。
鲁凡作为富二代，前几年名声并不好，打架飙车是常态，甚至因为自己泡妞强买了一对夫妻婚礼上要用的鲜花还曾上过新闻。结婚后虽然低调了不少，但纨绔的印象众人皆知，这次牵涉到□□案，舆论几乎一边倒。
而谭烁这几年分出了相当一部分精力参与法律援助，有几起案子关注度很高，也因此为他赢得了不少美名。
这是想用自己的名声填这位富二代的‘坑’。
韩主任看谭烁眉头紧皱，显然是并不想接手。
“今天来的是当事人的太太，人家点名要找你，我建议，你现在先跟她谈谈，如果聊完之后还是不愿意接，我再推荐咱们所的其他律师，你觉得怎么样？”
这就是所里确定要接下来了。
谭烁只能点头答应先跟委托人对案子做个初步了解。
鲁太太被安排在会客室，谭烁进门时，她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动静她回头的同时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谭烁这几年也算办过大大小小几十个案子，和原告有着天然立场区别的，就是被告人家属往往都带有极其强烈的情绪。
有的人会很惶恐，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怎么会和犯罪两个字挂上钩，对案件情况的一知半解及对法律的惧怕，让这些人往往只知道哭天喊地，嘴里翻来覆去也只有对被告人无力的辩解。
有的人又会很嚣张，在这些人眼里，无论是此刻被关在拘留所里的人疑似犯了什么罪，都只是因为不懂事或无奈之举造成的，甚至有些行为，在被告人家属口中不过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受害者所承受的伤痛不过是伸手要钱的另一种潜台词罢了。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显然更与众不同一些。
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鹅蛋般的脸型会让人下意识的想起古代画中那些仕女，但她的眼睛却比那些仕女更大，更有神，不论是垂眸拭泪，还是抬眼看向某人某物，都自带一股顾盼生姿之态。
大概是哭了很久，女人的眼眶红肿着，眼眶里残留的泪随着眼珠的转动时隐时现，尽管如此，女人依然保持着相当优美的站姿，背部挺拔如一株青竹，柔软又坚韧。
“你好，我是谭烁。”
看到自己出现，女人忙点头回应，嘴角微微弯起时虽苦涩和勉强的成分居多，但并不影响她的眼睛里逐渐恢复的亮光。
“谭律师你好，我是郭晓榕，也是鲁凡的妻子。”
她似乎把我当成了唯一的希望，谭烁注视着郭晓榕的眼睛下意识的想。
“谭律师，请务必救救我老公......”
女人眼眶再次泛红，哽咽着辩解，“他真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谭烁不置可否。
他遇到过太多开口就喊冤，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不会做犯法事的当事人或家属，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委托人应该是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低头将眼中暂未溢出的泪水拂去，深吸了口气，开口。
“谭律师，鲁凡真的不可能□□，因为......”
郭晓榕蹙眉，几乎在全力压抑自己的哭腔，“因为那个人是我公公的情人。”
自己的老公卷入□□案，而对象还是自己公公的出轨对象，他怔了下，几乎可以想见作为妻子的她是如何痛苦和难堪。
难怪她会一口咬定鲁凡不会做出这种事，谭烁内心的天平开始逐渐倾斜，想要接下这起案子的欲望逐渐强烈。
他目前还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但显然，这案子并不简单。
“郭女士，现在我们来说说这个案子吧，我需要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以及全部的细节。”
缓了会儿，郭晓榕将发空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慢慢开口。
“我和我老公鲁凡结婚以后，就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老公是家里独子，平时公婆也很宠他，这几年都是在自家公司上班，一家人生活的还算顺心。”
“可从去年夏天开始，公公就以公司忙为借口，经常加班出差，婆婆从来没有参与过生意上的事情，对公司的情况更是完全不清楚。我老公虽然在公司挂职，但......确实了解的也不多，因此家里人都以为是经济形势不好，并没有很在意，”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年初，我婆婆有次逛街，刚好碰见公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一开始婆婆也没有太在意，因为家里生意做得很大，公公不清不楚的和几个年轻小姑娘来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再加上公公很精明，平时也就是给点小钱买点礼物哄哄她们，婆婆见得不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公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不要说婆婆，就连我老公也察觉出了不对。”
谭烁思索着，示意郭晓榕继续说下去。
“先是，公公把他之前用的秘书换成了男的，这在之前是没有发生过的。”郭晓榕说到这儿，也觉得有些尴尬，她脸色微微发红，硬着头皮解释道：“就算外面情人不断，公司的秘书也一直都是女的，而且换的也很频繁......”
“后来，公公又私下给那个女人买了套房子，直接写在了那女人的名下，这件事被婆婆知道以后他们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公公有半个月都没有回过家。”
“前一段时间，因为我老公在公司的业务上出了点差错，公公大发雷霆，不仅停了老公手上正在做的项目，就连公司因为这件事的损失都要老公承担一部分。婆婆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那个女人在推波助澜，于是跑到公司大闹，那天刚好公公在跟股东开会......”
故事听起来并不复杂，谭烁说道。
“郭女士，你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人物。”
“你的老公呢？鲁凡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谭烁直截了当的问。
会客室瞬间安静下来，厚厚的隔音玻璃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中央空调源源不断的向屋内输送着冷气，那风声衰弱如呜咽声，如丝如缕渗透至每一个毛孔，让人忍不住打颤。
谭烁深深的注视着郭晓榕的眼睛，再次开口：“郭女士，如果你希望这件案子有个好的结果，你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
女人瞬间红了眼眶，“我承认我老公他也很生气，但是谭律师，他真的没有□□那个女人，她是我公公的情人，我老公不会这么做的！”
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散落下来，郭晓榕捂着嘴巴，肩膀随着哭泣一抖一抖。
往常遇见这种情况，谭烁总是会冷静的告诉他们哭是不解决问题的。
他当然知道这种勉强算作劝慰人的话语实在过于冷漠，但出于职业习惯和专业素养，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快了解事情经过，并迅速为当事人做出最优选择。
谭烁止住了嘴边那些苍白无力的场面话，只是安静的等她哭完，将纸巾默默递给她。
“郭女士，可以跟我说说案发那天的事情吗？”
郭晓榕极力思索着，尽可能让自己能回忆起所有的细节。
“那天，公公中午才从外面回来，婆婆认定他昨晚一定在那个女人家，于是在吃饭的时候就吵了起来。本来婆婆前一段去公司闹，让公公在股东面前很没面子，一气之下停了她和老公的信用卡，老公最近就没有去公司。两人在楼下吵完架，公公上楼发现老公还在睡觉，书房还有昨天半夜打游戏剩下的酒瓶......”
讲到这儿，郭晓榕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深深的无奈和后悔。
“是我不好，我没有拉住我老公，我应该拉住他的，这样他就不会跟公公动手......”
“他们吵的很厉害，公公一气之下说就算再生一个儿子也不会比他差，还说以后公司没有他的份，让他想都不要想。”
“我老公很生气，谁也没理就出门了，他平时脾气急躁，又加上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我怕他出事赶紧追出去，我劝了几句，他又嫌我烦，不让我陪他......”
“我以为他会找人喝酒，以前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跟几个朋友出去喝酒打牌。但是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打电话也关机。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身上带着伤回到家，我吓了一跳，可是老公说是昨天喝多了摔了一跤，我也不敢多问。”
“再后来......就是中午的时候，警察上门，带走了老公，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女人指控我老公□□她。”
说到这儿，郭晓榕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就连之前时断时续的哭泣都停止，只是发呆。
谭烁快速的把整件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禁思索起来。
初听这件事，好像并不复杂。
因为父亲出轨，儿子对这个出轨对象非常恼火，也许因此心里会有一些‘教训对方’的想法，但这些积怨真的会让一个成年人罔顾法律去□□对方吗？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父亲的情人。
这让他很难理解。
“当事人，也就是你老公鲁凡，他在事发前见过父亲的这个情人吗？”
“他......”郭晓榕欲言又止，“算是见过吧。”
对这个回答谭烁显然并不满意，他眉头微微皱起，又换了一种语气，继续问：“郭女士，我知道的细节越多，鲁凡的结果只会越好。”
“他之前因为暂停项目的事去找过马楠......就是我公公的情人。”
谭烁追问：“找过她？去哪儿找？也就是说鲁凡知道马楠住在哪儿？”
郭晓榕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这让她感到无比恐慌，可眼前的这个人是救自己老公的唯一希望，她想起刚才谭烁刚进来时的样子，那双眼睛。
是可以信任的吧。
“他知道，之前还曾经去那个女人的家里砸过东西......”
那天，家里又开始吵架。
自从公公有了那个叫马楠的情人后，郭晓榕已经记不清这个家庭发生了多少次战争。
当一楼的大门重重关上，整栋房子才短暂安静下来，郭晓榕下楼看见被摔得四散的杯子只觉得头疼。
只因上次公婆吵架被住家阿姨看到的缘故，婆婆就再也不肯让外人住在家里，此时负责打扫做饭的新阿姨还没来，地上的玻璃渣只能由自己清扫。
“你还知道下来？！”
徐岁青看见儿媳妇此时才下楼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才你躲什么清净，在他面前装好人指望他死了给你分财产吗？！“
这话说的难听，鲁凡看老婆被骂也不舒服，可自己亲妈在气头上，他张口又觉得不好劝。
到底还是郭晓榕开了口：“妈，您别生气，其实我看爸的心肯定还是向着家里的。”
“他现在眼里哪儿还有这个家！哪儿还有我们娘俩！”徐岁青说到这儿又恼了起来，“我真恨自己第一次看见那个小贱人的时候没有撕烂她，省的她现在在咱们家兴风作浪！”
郭晓榕耐着性子又劝道：“那种女人，也就是想从爸的身上捞点小钱，私底下耀武扬威的，在您面前肯定话都不敢说。您就算当面骂她打她，她都不敢说话。”
“爸心好，耳根子软，那女人要是起了什么心思在耳边吹吹风，爸难免会受到影响。其实妈您想开点，要是那女的能安分守己听您的话，您也犯不上为了她跟爸吵架。”
鲁凡冷笑：“这种小贱人就是欠收拾！”
郭晓榕看了老公一眼：“女人嘛，吓唬吓唬就得了，她应该也不敢跟咱们这边对着干。”
好不容易安抚好徐岁青的情绪，回到卧室见鲁凡黑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上前推了推老公：“想什么呢？不会真打算去教训那女的吧？”
鲁凡回过神，嗤的一声：“小贱人，收拾她也是应该的！”
郭晓榕叹了口气，又劝道：“你可别冲动，现在爸正上心呢，你要是敢动那女的，爸肯定要急的，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你。”
鲁凡有些恼老婆竟然这么看低自己：“我再怎么样也姓鲁！那个小贱人还敢跟我争，她也配！”
老公起身就走，让郭晓榕有点慌神，但她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默默祈祷老公不要冲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郭晓榕逐渐坐立不安起来，想了半天，只好去三楼卧室找徐岁青。
“你说什么？！凡凡可能去找那个小贱人了？！”
郭晓榕此时已经心急如焚，“我，我也不确定......他没有说要去哪儿，但是他出门前提过说要教训那个女人......”
“妈，老公他不会真的去吧？如果让爸知道......”
只怕家里要闹翻天了。
徐岁青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骂道：“就算真打了那贱人能怎么样！还能怕了她了？”
尽管嘴上不甘示弱，但徐岁青知道，此时老公已经因为这件事对他们母子很不满意了，这个时候不能再火上浇油。
更何况，鲁健好面子，在家里闹只是家务事，如果再像上次那样闹到外面让人看笑话，对他们母子来说肯定没有好处。
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明知道那个女人住在哪儿，自己却一直按兵不动。
“当时鲁凡去马楠家做了什么？”
郭晓榕轻轻摇头：“也没有做什么......就是把屋子里的很多东西砸了。”
谭烁有些不信：“没有动手吗？”
“应该、应该是打了那个女人一巴掌......”
其实等婆媳俩赶到的时候，屋里已经一片狼藉，她看见马楠嘴角边流了血，想来应该是鲁凡打的。
“后来怎么解决的？对方报警了吗？”
郭晓榕否认：“没有，公公后来来了，没有让报警。”
“不过，邻居应该看见了......”
谭烁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之前有过暴力行为，且矛盾很深，从犯罪动机上来说是成立的，至于儿子会不会□□父亲的情人，并不能成为开脱动机的理由，当情绪及其激动的情况下，激情犯罪并不新鲜。
“我现在复述一下郭女士您的话，案发当天鲁凡因为和父亲鲁健发生激烈争吵而出门，你跟随出门劝了几句，鲁凡就独立离开直到第二天早上，这期间你给他打电话但一直关机。第二天鲁凡回来的时候脸上带伤，但据他自己说，是喝酒摔伤的，之后很快警方上门以受害者报警被□□带走了鲁凡，对吗？”
郭晓榕点点头，“谭律师，我老公的案子有希望吗？”
这个问题还不好回答，毕竟现在知道的线索太少，谭烁想，看来他要马上去找鲁凡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