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的计划到底没成功。

    驱逐舰即将离开跃迁通道，马修刚踏上舰桥的地板，后背陡然寒毛直竖，三步并两步冲到控制台前拍下全舰广播开关：“能源全部供应给护盾！护盾开启全覆盖模式，全员准备应对冲击！”

    舰桥人员动作先于思考，训练有素地把自己锁定在座位上，执行冲击应对预案，然后才开始迷惑为什么数据显示一切正常，舰长却发出了一道没头没脑的命令。

    驱逐舰滑出跃迁通道的同时，灼目的火光在护盾前炸开，即便视窗能够自适应调节亮度，舰桥所有人仍然像是脸接了一枚闪光弹一样，几秒后才慢慢恢复视力。

    护盾值直线下滑，轮机室内曲速引擎全功率运转，将护盾值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的水平，驱逐舰没有了辅助动力，被冲击波掀飞，接连翻了几个跟头，彻底失控，中间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东西，以左舷外装甲受损40%的代价，堪堪停了下来。

    驱逐舰失去动力，应急照明在黑暗中亮着幽幽的绿光，乐恬不得不摸黑回到轮机室，一番抢修，让引擎重新上线。

    所有系统在短暂停机后重启，受损管制有序进行中，各类警报声逐一停止，只剩下高能物体探测器一直蜂鸣，舰桥的视窗亮起，他们才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们正处于一片星尘之中。

    “扫描这片星域，分析爆炸原因。”马修一脸菜色。刚才要不是他的预感，他们恐怕得重蹈巴比伦号的覆辙了。

    新任领航员乐恬看到扫描报告沉默了一瞬，回答道：“扫描显示我们被高浓度晶矿包围了，刚才的爆炸应该是跃迁通道开启导致区域内出现大幅能量波动，晶矿受影响而产生的连锁爆炸。”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处于一个炸弹堆里，随便一个小火星就能送我们上天？”马修揉了揉额角，丝毫没有发现矿产的喜悦：“能不能规划一条相对安全的航线，先以最低推力离开这片星域？”

    换作平常，发现这么大规模的晶矿，他们几个早欢呼着往兜里装了，哪像现在，不光不敢碰，还要小心翼翼地远离，生怕一个不注意，小命就呜呼了。

    乐恬计算航线并核对，确认无误：“只要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基础航行的能量波动不会引起爆炸，保险起见，可以关闭曲速反应核，使用辅助引擎助推。晶矿覆盖的区域不大，我们很快就能退至安全距离。”

    爱芙临时接管了舵手的工作，极为精准地避开那些折射出斑斓亮光的美丽矿物，驱逐舰驶出危险范围，他们才松了口气，重新观察这片星域。

    一颗大型陨石悬浮在巴比伦号失事坐标点上，直径长约50公里，周围漂浮着大小不一的星体，表面都覆盖着晶矿。根据扫描结果来看，在晶矿底下还有其他金属反应，看起来就像是晶矿能够自发蔓延生长，有意识地将这些金属碎片包裹起来了一样，无一例外，透露着一种诡异的感觉。

    四人的脊背都掠过一阵恶寒。

    亚瑟缓缓转头：“那个陨石里面，不会是巴比伦号吧？”

    马修难得没有反驳他的话，转头问乐恬“能做地层扫描么？”

    “不行，普通探测信号无法穿透晶矿层，现在不能用高能辐射扫描，”乐恬否决了这个提议，打开各单位提交的损害报告，“还好货舱没有损失，一切正常。”

    “货舱怎么了？”百里铮淡淡地问。

    马修环视舰桥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百里铮脸上，语气平静：“货舱有一枚从驻地星球装载的歼星弹。”

    “……糖糖？”百里铮求证似的望向乐恬。

    “马修说的是真的，铮哥。”

    百里铮垂下眼，整个人恰好被星体投下的阴影吞没，即便舰桥内全天候照明，也未能照亮他的眼底。

    “什么意思？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歼星弹又是什么玩意？”亚瑟着急上火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被安全锁扣摁回去，气急败坏地一边解锁一边抛出一连串问题：“跟铮哥有什么关系？你们聪明人说话不要老把别人当笨蛋啊！”

    马修示意亚瑟老实坐好：“歼星弹是联邦最新的对星球武器，能在短时间摧毁一整颗行星，亚瑟通讯官，你认为圣父预料到我们现在的情况了么？”

    换作乐恬和百里铮，他们会立刻给出肯定的答案。亚瑟脑内烧烤半天，觑着三人的脸色，期期艾艾交作业：“预料到了……吗？”

    马修一手托脸靠在舰长座位的扶手上，脸上写满“你还说你不是笨蛋”的嫌弃：“很简单，不管过程如何，他的目标是毁尸灭迹，对象要么是我们，要么是巴比伦号残骸。”

    如果没有马修的危险预知，他们铁定会在这里全军覆没，歼星弹作为爆炸的助燃剂，能让残骸彻底化为粉末；他们从第一波爆炸中幸存，就一定会注意能量波动，不会再引起爆炸，圣父不会执行没有兜底的计划。

    他们显然不会傻到自己炸自己，圣父为什么故意卖出百里铮这个破绽？歼星弹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就为了威胁他们停止调查么？

    马修总觉得他们忽略了什么关键因素，调出之前收集到的所有档案，打算重新理清思路，很快入定似的陷入信息流中。

    “既然无法扫描，不如开机甲去看看，机甲引擎远比不上舰船的量级，应当不会引发爆炸。”百里铮冷静道。

    “我跟你一起去，”乐恬立刻接话，止住亚瑟的跃跃欲试，“你留下护卫，马修和驱逐舰都需要你坐镇。”

    乐恬唤出爱芙，将驱逐舰的大部分控制权暂时交给爱芙，亚瑟接替大副的位置，取得舰船的指挥权，随后乐恬和百里铮前往登乘口，准备出舱。

    两人换上驾驶服，百里铮替乐恬戴好头盔，按下气密锁扣，在视窗恢复透明之前轻声说：“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宇宙用头盔戴好后完全隔音，全靠读口型和无线通讯，乐恬完全没注意到百里铮说了什么，面前的Alpha一切如常，没有信息素散溢，精神领域也很稳定，乐恬稍稍放下心来，自顾整理随身装备。

    然后百里铮毫无预兆地将安全绳扣在她腰间，另一头与出舱用安全锁对接，用力把她推向舰内，自己进入气密舱，关闭气密阀门。

    亚瑟收到舱门打开的提示，通讯询问：“铮哥，乐恬，遇到问题了么？怎么只有铮哥的信号离舰了？”

    安全锁被百里铮用大副权限锁定，乐恬无权解锁，她恼怒地捶向控制面板，精神领域回应她的情绪瞬间展开，触发舰内高能攻击警报后瞬间消弭，她冷下声来回复亚瑟：“马上解除K2闸口的安全锁。”

    外舱门开启，乐恬抛出空间钮，一跃而下，落入霜钩的驾驶舱中。

    沉玄和霜钩一前一后，流星赶月般，全速靠近陨石。

    沉玄先行登陆陨石表面，百里铮心头鼓噪，像被谁指引着，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个方向前进，落地之时，沉玄不远处出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

    人影定定站着，似乎在等他过去。

    百里铮装备好武器，出舱，来到人影面前，看清来人的面貌，举起光束枪：“秦叔叔，现在还有伪装的必要么？”

    须发皆白的老者哈哈一笑，掀开斗篷，面容开始扭曲变换，最终变成了百里铮熟悉的那个秦且安的样子，神色温和：“小铮，你就是这么跟叔叔打招呼的么？不怕引发爆炸么？”

    “你配么？我的枪绝不会走火，你可以试试。”

    “要听话，我教过你很多次了。”秦且安面露不悦，光束枪从百里铮的手中脱落，百里铮愕然的神情还保留在脸上，精神屏障就被一股巨力强行撕裂，秦且安的精神力粗暴地灌注进他的精神领域，将一切全数破坏粉碎，却又保留了百里铮的自主性，让他有意识地体验精神领域被摧毁的感受。

    百里铮的双膝砸向地面，一手撑地，额头青筋暴突，驾驶服的生命监测单元滴滴提示机师心率过快，氧气补充不足，有窒息风险。

    秦且安这才收回精神力，微微颔首：“朝圣就该有朝圣的样子。欢迎来到圣殿，我的圣子。”

    百里铮吃力地爬起来，勉力挺直脊背，大口喘气，故意问：“圣殿是什么意思？”

    秦且安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清楚么？这底下是巴比伦号，整片星域全是纯净晶矿。”

    “……”

    “好吧，看在你是圣子的份上，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秦且安随便找了块凸起的晶矿坐下，姿态放松随意，仿佛这里不是未知星域，而是自家后花园，“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纯净晶矿是生物？”

    否则巴比伦号怎么会被纯净晶矿覆盖，骗过当初的联邦搜查？矿物是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增殖的。

    秦且安好整以暇地坐着：“你如何定义生物？纯净晶矿说白了就是能量的实体，重要的不是载体的形式，而是载体承载的内容，不是么？”

    百里铮神情一滞：“纯净晶矿如何引发进化？当年的巴比伦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一个来。神的火种寄存在纯净晶矿之内，和我融合之后，我便拥有了神力，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神认可，到现在也只有你我而已，”秦且安摆了摆手，“当年的巴比伦号找到一个盛产稀有矿物的行星，挖出了最初的纯净晶矿，当时船上所有人都进入了进化的进程，但不被神认可的人强行进化是什么样子，你也见过。巴比伦号沉没并非我的本意，可惜有人从中作梗。”

    “司枢桓？”

    秦且安好脾气地没有计较百里铮的插嘴，挑眉：“对，司枢桓，你的小Omega的生母。我当时不知道司枢桓是始祖血脉，不受纯净晶矿的副作用影响，我无法完全控制她，只好让她和一船的失败品一起沉没。但我没料到她当时已经拥有了神力，打开跃迁通道，把刚出生的女儿送走了。纯净晶矿吸收完爆炸的能量，迅速增殖，将巴比伦号残骸包裹起来，就是现在的样子。”

    百里铮缓过劲来，站起身：“爱芙事件也是你在背后搞的鬼？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回去昭告天下？”

    秦且安嘴角勾起，神情嘲讽愉悦：“你既然知道爱芙事件是我干的，为什么觉得我会放你们回去？”

    糟了，爱芙！百里铮下意识抬手点开和舰桥的通讯，却无法连通，心下一沉：“现在发射歼星弹，你自己也逃不掉！”

    秦且安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神色虔诚，眉眼间竟有一丝悲天悯人的庄严感：“圣父赐我神种，圣子除我凡躯，圣灵濯我精魂，此三者合一，便能成就不灭神魂，躯体皆腐，而神魂永存。

    “我已超脱此道。”

    深色的宇宙幕布中划过一抹艳色流星，尾焰的火光明亮，眨眼间消失于视野之外，而秦且安身后，红色长龙自光焰中腾起，直冲天际，晶矿被火光侵蚀，彩色流光熔铸为琉璃色的鳞片，熠熠生辉。

    须臾之间，炽热浪潮携奔雷万钧之势席卷而来，百里铮脚下的晶矿震颤着四分五裂，秦且安朝后倒下，坠入沸腾的火焰大锅中！

    仿佛有清越龙吟响彻九霄，火龙的身躯愈发壮大，将整块陨石全部吞噬！

    “百里铮！还愣着干嘛！”

    霜钩激射而来，精神触角裹住百里铮朝沉玄的驾驶舱一扔，霜钩握住沉玄的手一个错身，冲刺的势头转为沉玄起步的动量，将沉玄飞掷出爆炸的狂潮！

    沉玄飞出一段就要掉头去救霜钩，而乐恬早已撑起屏障，把爆炸尽数隔绝在霜钩身后：“快走！我只能坚持一会儿！快让马修立即跃迁离开！”

    通讯频道里马修焦急万分道：“刚才爱芙失控了！那枚歼星弹被她发射到了未知星域！我才取得了控制权，跃迁已经在充能了，你们快回来！”

    沉玄极速折回，百里铮清楚地看到，在极度高温的炙烤下，霜钩的外甲已经开始熔化，沉玄弹射出检修电缆，和冰雪赛场上一样，连接两台机甲，将霜钩拽入沉玄怀中，一同撤离。

    两台机甲远远离开爆炸中心，百里铮心情复杂地看向霜钩，哑声开口：“糖糖……”

    “百里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生气！”乐恬气鼓鼓地打断百里铮的话：“你是认为反正都可能活不成了所以打算一个人去送死吗！”

    “我——”刚听到歼星弹的事情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反正可能这辈子都要被圣父操控，不如早点拉圣父垫背一起去死。

    可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算了你不要说话我现在不想听！”乐恬驾驶霜钩推开沉玄。

    乐恬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百里铮彻底慌了神，想好好解释，想让沉玄再贴上去，又怕真的惹得乐恬更加不开心；想着要是现在两人在一个空间就好了，这样就能用信息素安抚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做光靠信息素实在是太不负责、太懦弱了，喉结上下滚动，没敢发出任何音节。

    驱逐舰就在眼前，舰身周围已经出现跃迁通道打开前的波纹样光亮，此时，乐恬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跃迁会引起晶矿爆炸，但晶矿已经开始爆炸，在如此大的能量冲击下，如果驱逐舰再进行跃迁，双方能量对冲，最终会发生什么？

    距离两人不远处，能量交汇点，紊乱的能量风暴在此集结、对撞，狭小的空间内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生熵增，时间和空间的法则被打破，疯狂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形成一个巨大的、幽邃的空洞。

    虫洞。

    跃迁通道已然开启，沉玄和霜钩却被虫洞的引力捕获，无法逃脱，驱逐舰动力全开抵抗虫洞的吸引，坚持不了多久，马修和亚瑟在通讯中撕心裂肺地呼喊，沉玄和霜钩无能为力，一点点被卷入能量的涡流中。

    “百里铮，”乐恬轻轻开口，“我讨厌牛顿第三定律。”

    “糖糖——”

    乐恬解除和沉玄的对接，用尽所有力量再度张开屏障，超越了所有科学的认知，将沉玄推出了引力的洪流！驱逐舰在最后一刻捕获到了沉玄，跃迁通道关闭，霜钩化作微弱的闪光，坠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牛顿第三定律，两个物体间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作用在同一直线上。

    “会再见的。”Delta出现在虫洞上空，光球洒下点点辉光，虫洞停止扩张，反向收缩，逐渐消弭。

    巴比伦号、纯净晶矿，一切痕迹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