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医院,几小时前——
白色的骨瓷杯里,是泛着金色光晕的茶,旁边的骨瓷小碟里,是洒了点玫瑰露的松饼。
在文清舟讨厌的医院里,很少人往来的院长办公室内,隔着一张四角方方的透明玻璃桌,昂热与吴雪峰对立而坐。
虽然被校长邀请就着大不列颠最爱的下午茶时间讨论夔门行动的后续总结,是卡塞尔学院里比官方奖学金还要让人眼红的荣誉,但一想到两人谈话时必定绕不开的屠龙细节以及文清舟异于其他混血种的龙化程度,吴雪峰的心情就完全没有其他人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你的心情看上去很沉重,雪峰。”
即便吴雪峰表面上掩盖得再好,已经成为“人精”一词代言人的昂热也还是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伪装,颇具英伦绅士风范地向他举起了骨瓷杯邀请道,
“要来一杯红茶冷静一下吗,我很推荐它的味道。”
无法推脱昂热的热情邀请,吴雪峰只好端起了面前的骨瓷杯喝了一小口。
浓郁的白茶味道伴随着糖蜜以及巧克力的甜香无声无息地沁入了鼻腔,细细回味着口中那份与之出名的微妙口感,吴雪峰想他无论在卡塞尔学院待多久都还是无法习惯大吉岭红茶这一丝略带涩味的余韵。
“看起来你不太习惯它的味道。”
从吴雪峰喝了一小口就略微停顿的动作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喜,昂热轻轻抿了一口杯中尚处于温热状态的红茶,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过撇开这杯带有醇厚香气的秋茶不谈,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只是还没等吴雪峰顺着他的语气把话题向下延伸到自身能控制的范围,昂热便很快又把话题引向了自己至今还待在C国还没有回去的原因。
在吴雪峰逐渐变得严肃的眼神注视下,昂热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桌面的正中央。
哪怕这张照片因为背景过强的太阳光而把大部分细节显得分外模糊,甚至连理应作为照片主体的人物都被稀释得只剩下一块缩成团状物的黑影,但吴雪峰还是凭借自己卓越的记忆力以及昂热在开始这段对话时的前因后果辨认出照片上的人就是文清舟。
还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学院偷拍的文清舟。
“看来你已经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物,她就是我们今天的谈话对象,也是在水下拯救了叶胜和亚纪,甚至可能包括整艘摩尼亚赫号上所有人性命的大英雄。”
很是好心地将这张在高考结束的三个月前就通过学院特工抓拍下来的照片推向了不自觉紧握住膝上双拳的吴雪峰,昂热用他本人的肯定打碎了对方留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虽然除去迄今为止都还躺在病床上安心养病的英雄本人以外,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参与了夔门行动的执行部成员都已经递交了一份站在各自视角执行该次行动的简略报告,但以防万一,我还是需要再向你确认一个问题。”
一边用置于小碟旁的银色刀叉切出一块大小适中的松饼,昂热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吴雪峰说。
校长要提问自己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才能令对方满意?
就如同漂移不定的悬浮木板般,这两个与之相关的问题仅在一瞬间就出现在了吴雪峰的脑袋里。
但不论吴雪峰怎么动用自己赖以信赖的言灵进行实时演算,也不论他多少次即将突破重围得出最优解的答案,那份过度存在的不确定性总是会在最后关头彰显它的关键性,无数次把仅有空想的构架都尽数推翻。
“不要紧张,我的问题很简单,也很好回答。”
温和地劝慰着吴雪峰,昂热没有向对方提及的是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向摩尼亚赫号上的其他人提出了他接下来的问题,而其他人也是不负众望地依照各自对文清舟的看法以及有无交集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事实上,除了带着骨殖瓶乘坐飞机回到卡塞尔学院复命的叶胜他们以及因为没有得到医生首肯哪里都去不得,只好呆在病床上休养生息的文清舟本人以外,也就只剩下前段时间一直在为昏迷中的文清舟忙前忙后而无心的吴雪峰还没有和昂热来一场面对面的维多利亚流传下来的英伦好传统了。
“如果说抛开所有可能影响判断的成见,我想知道你会如何看待‘文清舟’这位与我们目前还站在同一条屠龙战线上的混血种?”
从这几天的相处里,昂热就明显察觉到了吴雪峰似乎对文清舟抱有某些超越了正常校友的情感,但苦于被揣测者之一还卧躺在病床上哪里都去不得的糟糕状态,而他本人更是以一场注定会在未来实现的预言术答应过她的父亲,自己必须保证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一位卡塞尔学院的成员都不得在未经文清舟本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靠近对方。
更别提昂热还同时答应了他的另一名学生——文清舟的母亲李霁敏。
所以没有办法,在不同的时间段下同时答应了这对夫妻连带着他们收养的孩子相同要求的昂热只能来询问另一位大概率意识到自身心中也存在着这份炙热感情的被揣测者。
而时至今日,昂热都还记得那位作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交换生来到卡塞尔学院就读,与富山雅史一样拥有相同言灵的A级血统交换生是如何在弗拉梅尔的见证下,与自己进行了一项只会发生在未来的谈判。
“比起密斯卡托尼克里那些经历了种种足以毁灭世界的事迹后仍然幸存于世的教授以及我那些因为各种事情而耽误了毕业的前辈们来说,我的确是大学里一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后勤人员。”
彼时的文遥正穿着他平日里最喜欢的白色衬衫与浅蓝色牛仔裤,端坐在昂热与弗拉梅尔的对面,对着他名义上的校长与副校长微笑地解释。
但昂热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文遥没有在谈判的过程中展露出他那些从未在学院或是日常的心理疏导中所施展过的未知法术,以及那块绝非正常调查员所能拥有的虹彩色不定型生物,或许他才真的会认为对方只是一位在平日里喜欢陪着李霁敏到处上课以及出任务的心理部普通后勤人员。
拜这份鲜明的威慑所赐,哪怕文遥和李霁敏存放于学院档案室的简历里都已经被执行部盖上了等同于死亡的“下落不明”鲜红色印章,昂热也不敢去赌这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夫妻又是否会为他们唯一的孩子留下他与学院都不曾掌握的未知领域后手,去违背约定来随意接近文清舟。
他承认自己对文清舟抱有对持有高浓度龙血纯度的混血种应有的戒备,但在这份对待随时都会失控的武器应该有的警惕之中,却又夹杂了一丝属于灵长类生物特有的于心不忍。
也正因如此昂热才没有采用目前都遭到了他人的认同,却又都带有截然不同意思的三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反而是重新为文清舟开辟了一条新的身份,并将它作为一道不可逃避的问题搬至吴雪峰的面前。
不是被塞尔玛和三副一致认同的“濒临失控的准死役”,也不是叶胜与亚纪那对跨过了热恋期的新出炉小情侣所赞同的“好人”,更不是书写在执行部与校董会共同翻阅的人物资料里记载的“需要派出专员定期监视的危险人物”。
仅仅只是从“混血种同伴”的角度来说,昂热想知道吴雪峰对文清舟的真正态度。
如果是站在比他们本人所在的二维平面空间更高维度的三维空间(三次元)角度,「我们」早就已经从之前第12章的描述里知晓了吴雪峰那份无法实现的潜在渴望。
但不论是吴雪峰还是昂热,「他们」都不会升维成为站在上帝视角,知晓着全局变化的「我们」,「我们」也都不会降维在这个残酷到几近完美的世界,成为亲自操演着屠龙悲喜剧的「他们」。
自然,昂热也不可能是吴雪峰肚子里的蛔虫,知晓他对文清舟感情变化的全部心路。
倒不如说如果秘党中最强的屠龙者希尔伯特·让·昂热只是是吴雪峰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那么所有因为有着四大龙王作为共同敌人才能勉强达成共识的混血种团体们早就因为利益纠纷而纷纷暴起了。
那么吴雪峰本人又究竟是怎么想?
吴雪峰曾经从其他人的行为举止中学习过这样一个道理。
如果想要隐藏起一滩清澈无比的纯洁水,那么只要使用一些可以告人或是不可告人的方法将水变得浑浊不堪,他人就不会知道这滩水原本的模样。
而言语上的表达亦是如此。
只需要多使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表达方式与常见的文字进行组合排列,或是像揭露魔术般只把一小部分不是那么核心的秘密给观众欣赏,那么正常情况下别人也不会知道你原本想要表达的想法。
没错,正常情况下。
“文学妹她……虽然初见的时候眼神很凶恶,也总是摆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不认为自己内心那点小九九能通过这点浅显易懂的语言来就此瞒过昂热的眼睛,也并不认为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对文清舟的那点准备随着生命一并被埋葬在泥土之下的心意。
无论哪个都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吴雪峰选择遵从他那份已经在执行任务时不止一次救过自己性命的敏锐直觉,一字一句将早已想好的用词从嘴里慢慢吐出,
“但相处过后就知道她其实人很好,除了在说话时总是会因为自身过少的交流经历而变得紧张起来以外,文学妹比装备部那些疯子都还要好说话不少。”
就连执行部知名的老好人吴雪峰都不得不承认,装备部那块地方就是一个巨大的疯子集合地,里面的家伙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不,准确来说混血种里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而装备部的家伙更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
默默纠正了一下自己在认知上存在的不必要错误,吴雪峰继续说出了他在去除了那份无可救药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视角以后,自认为很是客观的看法。
“所以恐怕我的回答要让校长您感到失望了,因为不论文学妹在您的眼中是什么样的不安分身份,我对她的看法始终都只有那一个。”
自己的这份即将说出口,近似于叶胜和亚纪两人会回答的答案是否能得到昂热的认可?
吴雪峰想他大概已经有了准确到只待校长本人亲口确认的猜测。
“她是拯救了摩尼亚赫号上所有人性命的好人,是值得我现在以及未来用等价的行动去偿还这份恩情的人。”
也是我所爱之人。
出于校长一定不希望听到自己对文清舟产生的特殊情感以及C国人在情爱方面特有的一分羞涩,吴雪峰只在心里默默说出了那句仅有7个字,却包含了他在仅有一个月不到的任务时间里对文清舟产生的所有感情的总结。
等价,Exchange,多么遥不可及的词汇,也是昂热不止一次在他人口中听过,自己也终将用行动来兑现的词语。
只是他不曾想过时隔多年,自己与文清舟都还能再次与它扯上相同的关系。
昂热曾在前言里说过,自己除了文遥和李霁敏以外,还和他们经过了C国合法合理的跨国收养手续,把以前名字一字未改地写在了那本仅有几页的薄薄户口本上的孩子做了一笔相同的交易。
而那位被夫妻两人共同收养的孩子说巧不巧,正是在文清舟7岁以后只身一人找上卡塞尔学院,扬言要与昂热本人做一笔等价交易的源稚女。
“我可以成为昂热先生您在霓虹的一双眼睛,亦可以在关键时刻成为刺向霓虹分部的一把利刃,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不得在未经文清舟本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靠近对方。
从那位外表犹如莬丝花般柔软,内心却异常坚韧的源稚女口中听到了与文遥和李霁敏两人近乎相似的要求,昂热那时候真的在怀疑三人是不是瞒着文清舟本人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当然就算这么跟源稚女确认,对方恐怕也只会抿嘴一笑而过,继续在弗拉梅尔的盯视下和自己讨论着那份未尽的交易吧。
自认自己已经是算上了年纪,喜欢在回忆往事之余还不忘对龙族复仇的老家伙,昂热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坐在自己对面惴惴不安的吴雪峰。
哪怕明知自身给出的答案不会令自己满意,却还是因为心中那份踊跃不安的悸动而做出了意想不到的选择,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感情。
也是多么适合被利用到刀刃上的真挚情谊。
感叹着那份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拥有,只存在于像吴雪峰和文清舟,叶胜以及亚纪这类青年男女之间特意的羞涩感,昂热脸上的笑意没有一丝因为对方回答而失去应有的弧度,反倒继续用食指关节轻轻叩着玻璃桌,安慰对方,
“好吧,好吧,这只是一位半只脚步入了棺材的老人,借着下午茶的美好时光即兴向你提出的问题,不必表现得如此拘谨,雪峰。”
既不打算舍弃源稚女那枚迄今还在霓虹暗处履行两人交易的好用棋子,也不愿改变在文遥的协助下自身所窥视到的美好未来一角,昂热对吴雪峰做出了他的承诺。
“我不会因为你的回答而对清舟做出任何带有冒犯意义的行动,也不会要求你违抗卡塞尔学院校规第15章第4条,将那些你通过天演得知的任务细节全部告诉我,正相反,我有一项机密任务需要交给你。”
一项不会得到校董会任何人的同意,也完全违背了执行部纪律里禁止在任务里怀有私人情感这门规则的机密任务。
省略了一些在屠龙这个亘古不变的最终目的面前毫无意义的形容词,就像弗拉梅尔要求他的徒弟芬格尔以学长兼舍友的身份监视着路明非的一举一动一样,昂热同样对吴雪峰说出了相似的要求。
只是被监视人换成了文清舟,而监视人的身份也仅为对方的学长以及未来的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