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碎裂的,湿热而又血红的,腾腾的冒着热气。
肉被撕裂的声音。
好像还伴随着毛骨悚然的笑声。
葛玉脑海中有些混乱,无数的画面闪过让他有些发愣,他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火焰再次席卷所有,预想中的悲痛并没有一口气将他淹没,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种庆幸的解脱,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吓了他一跳。
幽绿火光冲天,映出男孩诡异残忍的笑容,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正看着葛玉。
“仙君想起来什么没有?”
葛玉闻言只是抬眼看了看男孩鬼魂般的脸,随后沉声道:“没有。”
这两个字一出,男孩的面容变得比先前更加扭曲狰狞,只听他阴森森地道:“没有?”
翠绿的火光伴随着他阴晴不定的心情忽强忽弱。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两声叫的愈来愈大,葛玉只是蹙着眉看他。“仙君莫不是在诓我……是吧?”
“是不是不愿意承认这些人一口一口地啃食了你的肉,不敢面对你年年岁岁笑颜以对的他们……”
这妖怪顶着葛玉熟悉的面容来回晃,原本的从容在葛玉始终的沉默下逐渐消逝殆尽。
“仙君曾经于我有滴水之恩,曾与我讲过的话也都记不起来了吗?”
葛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模样,感觉他已经疯了,而自己对这一切只感到无比的困倦。
远处有人在哭嚎,较于白日不相上下,他天亮时尽心尽力的为他们提供自己所能办到的帮助,但到最后都化为了乌有,连同自己不知是真是假的心意一起,全部烧为灰烬。
葛玉半睁着眼睛没什么精气神地看着身前人的嘴张张合合,身影重重叠叠,他无视自身的感知,双眼疲惫地合上后他的意识也变得犹如在水中沉浮一般深深浅浅,在自身意识不断下沉的过程中他似乎听见了很大声的争执,周围的人似乎多了起来,随后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不过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是过于模糊不清,他理也不想理,只想就此倒头睡去,摆脱周身的嘈杂声响。
终于,天地翻转,遁入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时,葛玉看到周身一片布满迷雾,他略微惊讶的伸出手在自己眼前轻轻握了握,没什么感觉,他抬眼四处打量,可除了这个地方除了自身与迷雾别无他物,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什么实感,他又目视前方漫无目的的走去。
葛玉莫名其妙走了好长一段路,再四处打量发现迷雾散去了许多,自己已经能够看到一些事物模糊的轮廓了。
自己这是……在一片树林中。
葛玉对此并无什么讶异之感,他继续往前走去,四周的一草一木一石愈发清晰明了,在他眼里看来熟悉而又陌生,可他心里此刻莫名的有些气愤,莫名的想在这里发作一番,但又被一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又将这股劲堵了回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葛玉注意到了一棵树,那棵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的是在它的后面有一棵不起眼的,瘦小而又萎靡不振的枯藤。似在生死关徘徊着苦苦挣扎。
葛玉不自觉地走近它,难言的悲悯从心头涌起,
或许自己也同它一样,时日无多了吧……
这股念头来的很是自然,葛玉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他神使鬼差地看着枯藤不知不觉伸出了一只手,他看着自己抚摸了一下它,随后又将自己的指腹凑近到那根尖刺旁,随后一点一点的扎了进去。
一滴血被自己喂给了枯藤。
“愿你能活下去,帮我看看这人间。”
话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语气却与记忆中的自己大相径庭……那是有些疲倦,却依然十分温和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仙君……仙君?”
一个陌生的声音猛地将葛玉昏沉的意识一拉,他倏然睁大双眼,刚才的温柔在脸上霎那间无所遁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悚然。
“你刚刚……叫我什么?”
“仙君求求你了……救救我们村子……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
如同蒙着一层迷雾一般,葛玉听不清男人说的话,他看着那人嘴唇开开合合,身影重重叠叠,葛玉瞳孔忽然一颤,他僵硬的垂眸转而看向自己——素白里衣,石青外袍,袂裾处还有枝枝朵朵梅花点缀其上……
浑身染血。
这是谁……
我是谁?
男人的声音源源不断的流进葛玉的耳朵里,癫狂的男人到最后似乎跪了下来,但那时的葛玉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五感一般,毫无知觉,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听见自己在最后脱口而出。
“我能救你,但谁能来救我呢?”
葛玉从有记忆开始周身便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能听见外界的话语,也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存在,没有触感,没有嗅觉,像是一团飘荡在空中的灵魂,没有归宿。
葛玉因为身处太过黑暗的环境,以至于他感知不到昼夜更替,只能依靠听觉来辨别,他所在的地方常年寂静无声,唯有偶尔的脚步和对话,对于常人来讲辨别昼夜可能有些困难,但对于感官敏锐的葛玉来说确实小菜一碟。
葛玉能听见麻雀与夜枭的叫声,也能够听见数百丈外山下的嘈杂人声,这些是他辨别昼夜的方式。
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富有意识的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日月,待昙花一现又一现,待老树抽出新芽,待大雁南去又北来……直至有一日,黑暗一扫而去,他突然间被天上的来光晃得一片通亮,灰尘在一缕缕光中沉浮,他被刺得睁不开眼……
“……”
葛玉听到了一声叹息,隐忍克制,而又充满着哽咽。
随后他感到一双没有暖意的双手紧紧贴着自己,反复摩挲后又将自己珍重地捧起……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轻喃道:“对不起,这么多年……”
“对不起……”
“对不起……”
葛玉认知朦胧,那声音他已然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下意识一直认为那道声音是酒爷,但经过无数年与酒爷日日夜夜的相处,他又深知那人不可能是他。葛玉曾问过酒爷那人的来由,酒爷听闻后却是满脸莫名的笑,并未说明话。
“你以后就知道了。”
酒爷带着葛玉在城乡间行走,有时游山玩水田间野趣,有时降妖除魔解救苍生,更有时寻一处酒肆大喊一声豪横,随后饮下满罐酒液,就这样,风花雪月春去秋来一载又一载。
葛玉曾想过就此不问过往,就如此度过不知多少年的将来,直至酒爷带他来到了一座村庄,饥饿、贫穷、疫病……如同散不尽的的迷雾笼罩在这里,令人心神不宁,惊恐交加,衣衫褴褛的人们对于外来的新面孔感到好奇与恐惧,他们试探着接触,并与之帮助,不知年,不知岁,葛玉只是觉得他们易子相食的模样可怜,明明都是人,为什么那些城中百姓就是比他们过得好呢?
没有人会告诉他,在葛玉为他们略施小法时,酒爷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喝着他的小酒在一旁眯眯眼笑着看。
葛玉的能力超乎他自己的想象,数年间小村庄便有了些样子,许多事情无人告知他却仍然能够靠感觉去摸索出正确的方向,村中的一切都逐渐变得井井有条,酒爷觉得有趣竟也在村头开了家小酒肆,自那时起葛玉周身便时常环绕着一种温和的酒香。
日子过得愈来愈舒坦,葛玉开始自发的教起小孩儿识字来,一捧土,一根木棍,在地上戳戳画画,不一会儿便能有声有色的讲起故事来,孩子们听得高兴,大人们也爱打趣他,酒爷觉得他没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
时间一长,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草长出割了一茬又一茬,村子越来越依靠葛玉为他们带来的福泽,逐渐失去了主见,凡事不问大小通通来找葛玉解决,就这样葛玉开始调节夫妻间的感情,帮没什么眼力见的奶奶找人,帮小孩儿做玩具,繁忙满足中又带着些不安定,后来葛玉便渐渐拒绝了些芝麻大点的小事,好来让他们自己解决。
葛玉看着这帮人各干各的事忙碌,竟不知不觉间笑了起来,时间一长久难免会有不舍,众多情感交错纵横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
酒爷从不过问葛玉的举止,只是每天在他的小酒肆里专心致志地酿酒,葛玉心里其实很奇怪酒爷长留于此的目的,因为据他对酒爷的了解,酒爷是什么做什么都不会长久的性子,更何况是在这种偏僻的山沟里。
在寻常人眼中的几十年对于活了数不清多久的葛玉他们二人来说实在稍纵即逝,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那滔天的火海,葛玉看着它转为幽冥般的诡异翠绿,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被莫名其妙的怒火焚烧殆尽。
葛玉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是明亮的,熟悉的,近几十年来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看见的,有些脏,但是还算结实的屋顶。
意识回归身体后,四肢百骸虽然还是没什么气力,但还是逐渐涌入感知,先是一些轻微的响动,后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葛玉能听出来,来者是酒爷。
葛玉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动作,有些佝偻的身躯顶上长些又白又长的胡须,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这样,一点也没有变。
酒爷先是把床头旁桌子上的酒坛子拎起来,随后“咕噜噜”倒在酒碗里,葛玉以为那是要给酒爷他自己喝的,结果却见他一个转身把碗朝向了自己。
“醒了?自己喝吧。”
葛玉以为自己刚起怎么说也是该喝水的,但又想到酒爷那个性子,估计是不会给自己去倒水的,于是坐起身来接过酒碗喝了一口,不喝不要紧,这一喝倒是让他龇牙咧嘴眉头紧蹙起来。
“这酒……”也太烈了。
葛玉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烈吧,哈哈哈哈哈,不烈哪能解你身上的毒?你中的毒可是我精心配的,怎么样,够劲吧。”
葛玉又是半晌没说话,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闷头喝完他手里的酒。
酒爷大咧咧的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笑道:“在你醒之前我就喂过你一碗,这一碗你就喝吧,喝完就有力气了。”
“……”葛玉“咕咚咕咚”几大口下去喉咙有些疼,酒见效很快,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一些法力正缓缓流回他的身体内。
葛玉看着手中的酒碗开口问向身旁的人:“酒爷,村庄里……还有人在吗。”
酒爷转头看了看天,过了一会葛玉才听见他慢悠悠道。
“没有啦……”
意料之中的回答,葛玉从记事起便能感觉到酒爷的对人的淡漠,即便他大多时候对葛玉很体贴,但如此依然会让他感到有些疏远,但让葛玉没想到的是酒爷竟然无情到会眼睁睁看着村庄被烧毁。
“酒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葛玉问道。
酒爷闻言从腰间掏出个酒壶,仰头闷声喝了两口然后眯着眼睛咂了咂嘴,似乎正在回味。
“我觉得这儿不值得你如此费心,这村子世世代代都是人吃人挺过来的,那些人的祖辈在数百年前吃了你而苟且偷生过活,呵,当年可是不少人听说后要替你报仇,但那个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乱象丛生的年头又有什么仇可报呢?”
葛玉知道酒爷在说什么,四百年前曾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凶猛的妖兽自黑暗之中源源不断的冒出,铺天盖地的侵蚀着土地,无数百姓死于非命,而四山也在抵御妖兽间伤亡惨重,影响至今。
众多百姓也因几百年前的大战而对四山心怀怨怼,总能听到人们对于四山不满的声音……
葛玉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便更不应该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酒爷又喝了一口,继续道:“但事实就是,他们趁虚而入,趁你身受重伤,法力所剩无几之时了结了你的性命,把你剁成一块又一块吃进了肚,魂飞魄散惨得很啊,瞧瞧你现在,活过来后也是什么记忆都没有,还要靠你自己去慢慢找回来。”
“靠我自己找回来?”葛玉半信半疑地看着酒爷,眼底尽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