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虚

    能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点子有够背的。

    当事人犹在脚趾抠地,燕徊同行的几个人已经交头接耳过一轮,其中一个认出俞舒泉,悄摸过来耳语——

    “俞老板,一会儿要是打起来,要不您负责劝住小徐总,我们拉燕总?”

    “……”

    俞舒泉:啊?

    “那什么,这两位早几年不是结下了好大的梁子吗。”

    哦,忘了这茬儿。

    那年高考完徐见溪很快就离开了宁京,走之前最后一顿饭是跟燕徊吃的。当晚有人在市二院看见燕徊挂着吊瓶,“恶狠狠地把一束花砸进垃圾堆里”。

    这段相当主观的动态描述传得沸沸扬扬,很快演变成徐见溪告白遭拒,恼羞成怒把燕徊给打了,徐家自知理亏,把徐见溪连夜打包丢出国避风头。

    亲友都当个笑话听,就是不知道这俩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澄清,徐见溪远在天边不知情也就算了,燕徊居然也由着人胡说八道,都不忌讳自己是挨打丢人的那一个。

    看吧,眼前这几位还真情实感替人操心呢。

    “放心,”俞舒泉善解人意地安慰:“120一会儿就到,劳驾各位给他俩清出个擂台来。”

    温荔也乐了:“来了来了,宁京两大顶级豪门拳拳到肉的商战,错过后悔一辈子!”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这几位很快回过味来,能这么开玩笑,说明人家关系好着呢。

    他们今天把燕徊约出来无非是想探探口风,志在中颐下半年的竞标会。燕徊打了半天太极就是不松口,也没必要再纠缠下去,干脆把场合让给人家老同学叙旧,留个好印象。

    场子清出来了,徐见溪能屈能伸,直接滑跪投降:“燕总饶命,这顿饭换我请,您赏个脸?”

    燕徊还拿乔上了:“这个,我平时比较忙,之后看时间再约吧。”

    这是用社交辞令回敬她。

    徐见溪心说好样的,这狗里狗气的样子,还是我认识的燕徊。

    被距离和时间劈开的鸿沟瞬间拉近,仿佛隔阂从未真正存在过,开始的那一点生疏消失于无形。 徐见溪在燕徊旁边坐下。

    她刚回来,没在这边存专用的衣鞋,漱泉公馆倒是提供保龄球鞋,但她懒得折腾一趟去楼下试。

    索性看俞舒泉和温荔玩。

    “徐爷爷身体怎么样?”

    这次她回来的原因就是老爷子住院。

    十多年前摘除肿瘤的那场手术掏去了老爷子大半元气,这些年一直小心调养着。这次昏迷住院她才知道,老爷子前两年又查出了冠心病,怕在集团转型的关键期让她和她哥分神,一直压着保守治疗,不让人跟她们说。

    上个月专家联合会诊,严肃建议老爷子接受心脏搭桥手术。兄妹俩当然万分配合,连哄带劝让爷爷点了头。

    “手术挺成功的,现在住院静养,天天念叨想吃冯叔做的红烧蹄膀。”

    徐见溪说到这个就有点头疼,老爷子年轻时候多冷酷一大佬啊,什么凛若冰霜、崖岸崭绝、铮铮铁骨,这些词往他身上堆都不违和。

    结果前不久刚转出ICU,就跟她控诉“你哥翅膀硬了,连红烧蹄膀都不让我吃”。

    那决绝的语气和被生理性泪水湿润的眼眶,让徐见溪恍惚间还以为她哥逼宫篡位了。

    燕徊听得好笑,“老人家年纪到了都这样,小孩儿心性。我姥姥前不久还因为我小姑给我姥爷打电话而不是打给她,气得没吃下晚饭。”

    话头截在这里,两人默契地没再往下说。其实心里都清楚,老人的糊涂是一种无可回避的倒计时。

    有人推门进来,嗓音大得能听见回声:“燕子可以啊,前几天还说单身,这会儿连小姐姐的鞋码都门儿清了哈?”

    一身oversize休闲装,颜色炸到徐见溪脑子里自动用男低音开始配文“又到了金刚鹦鹉求偶的季节……”

    燕徊不理他,接过手提袋转手递给徐见溪。

    金刚鹦鹉盯着手提袋递过去的方向辨认了一会儿,迟疑地打招呼:“徐、徐见溪……?”

    “江浪,不是可爱的小姐姐,你看起来很失望嘛。”

    “哪儿能啊,我遗憾你们四朵金花三缺一呢。梁若秋人呢?”

    温荔:“封闭训练准备全球巡演呢,都失联俩月了。”

    “失敬失敬,等她入了名人堂我去拍卖她写的作文,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这也是个油嘴滑舌的。

    江浪高三才插来他们班复读,突出一个人如其名,包揽了他们班全年的文艺活动,还没高考呢,已经把谢师宴给策划得明明白白。

    他们那所学校的学生大多都是正经的有家业可继承,老师对江浪这款学生也睁只眼闭只眼,那一年他基本就是这个班的解压神器。

    手提袋里是轻便的运动服和一双保龄球鞋,三十六码,偏大的鞋型,正合她的脚。

    “你刚刚眼睛都要长球道上去了,江浪正好说要过来,我让他顺手带的。”

    “哦豁,顺手。”温荔手肘拐拐俞舒泉:“二溪穿多大鞋来着,你记得吗?”

    徐见溪也有同样的疑惑,燕徊怎么知道她的鞋码,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进山,暴雨,泥塘,我再接着帮你回忆回忆?”

    燕徊淡定地一个个往往蹦关键词,眼神带着戏谑。

    话音刚落,蒙尘的记忆瞬间复苏,徐见溪半点没迟疑,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他的嘴。

    温热的掌心贴上唇瓣,一点威士忌的烟熏味混合着幽微的香钻进鼻腔。燕徊僵了一下,竟忘了挡。

    徐见溪很快反应过来,撒开了手。

    对着以后大概率要常在谈判桌上碰面的人,还是要保持最起码的尊重。

    “警告你啊,可不许败坏我英明的形象。”

    徐见溪色厉内荏地恐吓完,拉着温荔去换衣服。

    江浪还在追问燕徊藏了什么旖旎往事,燕徊往后一躺,反问他那三个关键词到底哪个能跟暧昧沾上边。

    江浪一想也是,野外,暴雨,泥塘,除了小猪佩奇他也造不出别的谣。

    桌面之下,攥紧的拳一点点松开,骨节处泛白的皮肤慢慢松缓,一如这人平静无波的神色。

    其实人家一点儿没怀疑错,他是心虚。他记得每一个关于她的细节,以一个不见光的旁观者身份。

    在被塞去他家“夏令营”的小孩儿里,徐见溪是数一数二的皮。

    在徐见溪去平湖别院过暑假前,他爹燕韫特意叮嘱他,小溪妹妹家里出了些变故,不要多嘴问她爸爸妈妈的事。

    孩子其实比大人想象中更敏感,更早以前两家几次来往,燕徊就隐约觉察出她的家庭氛围古怪。

    中二的使命感一下就击中了刚上初中的燕徊,他跟亲爹夸下海口,包揽了“让小溪妹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任务。

    他亲自给徐见溪安排了一间公主房,其实也不懂女生喜欢什么,上网查了一圈,让人把迪士尼小动物玩偶统统买了一套,又胡乱混搭了些公主芭比什么的。

    徐见溪来的那天,他做了半天心理斗争,终于说服自己披上粉色魔法袍,拿上仙女棒和小皇冠去迎接小溪妹妹,满心期待给她“家的温暖”。

    这种沾沾自喜一直持续到车门开的那一瞬间,当后座的徐见溪准备下车的脚凝固在半空,用审慎又克制的口吻迟疑地确认——

    “你是……燕徊?”

    “咱们要这个暑假……得演仙女?”

    他就知道完了。

    人固有一死,他可能就死于自作聪明的社死。

    徐见溪继续善解人意地补刀:“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燕叔叔喜欢童话主题,我可以让我哥给我买点道具送过来。”

    情急之下燕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把披风一脱一揉—— “我就说不要搞主题扮演,既然你也不喜欢,我就叫我爹取消了!”

    对不起了,我的老父亲,为了儿子的脸面,就请你牺牲一下吧。

    但谎言也就维持到送徐见溪去她的房间前,看到那一屋子饱和度惊人的装饰后,她立刻就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好笑之余也领燕徊的情,很认真地感谢了他,也告诉他自己真的不在意这个。

    “人没法挑选父母,我当家里的活人只有爷爷和我哥就好。”

    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让燕徊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震动。

    他不是没在大人的闲言碎语中听过狗血闹剧,但当受害者是自己认识的同龄人,当她用那样置身事外的语气评价自己经受过的苦难,这本身就代表着更大的苦难。

    当时的燕徊还想不到这么深,只觉得她懂事过了头,更下定决心要当个好哥哥。

    没过多久燕徊发现,徐见溪这人真的乖不过三分钟。

    平湖别院背靠虔山,出门两公里就是自然保护区。她见天儿拉着他“探险”,像模像样的买了战术背包,从冲锋衣碘伏创可贴,到饼干手电打火石,能想到的都一股脑塞进去。

    燕徊还问过为什么不拿现成的防风打火机,被她狠狠剜了一眼,嫌弃他破坏“求生”氛围。

    这种举动原则上是被燕家父母禁止的,所以每每都由燕徊负责善后。

    最容易留下“罪证”的是衣服和鞋子,衣服往洗衣机里一仍就完事,运动鞋蹭上的脏污不好处理,怕佣人跟燕韫夫妻告状,每次下山燕徊都惦记着叫她赶紧脱鞋,帮她刷洗干净。

    随着徐见溪每一年的行动能力渐强,燕徊每一个暑假收拾烂摊子的熟练度也渐长。

    最接近东窗事发的一次,他们刚爬到山腰就突降暴雨。

    俩人缩在石亭里避雨,她远远指着一丛野草,信誓旦旦说看过贝尔·格里斯吃它。

    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燕徊赶紧拦住。这么大的雨,万一有落石砸下来,连叫救护车都来不及。

    好不容易捱到雨停,徐见溪忍不住去折腾那蓬草,就蹲在一个陡坡边。

    黄泥地塌陷的时候燕徊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随后被惯性带着一起滚下去。好在坡度不高,下面是块凹进去的杂草地,被刚刚的暴雨一冲,就是个黄泥塘子。

    燕徊是真动怒了,刚刚但凡她蹲的位置再偏几米,这一滑就直达山脚了。

    一肚子的教训刚要冲出口,就见她从泥塘里“拔”出手,攥着的那蓬草已经浸满了泥浆。

    看她撇嘴失望的样子,燕徊又觉得好笑,没好气问她:“贝尔·格里斯管给你刷鞋吗?”

    徐见溪抬起脚看了下,也觉得实在惨不忍睹。

    想了想,仰着脸诚恳发问:“我们把鞋丢了,光脚回去,明天买新的回来换上,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敢保证,他俩光着脚跨进庄园的第一时间,他妈就会接到管家的告状电话。

    俩人鬼鬼祟祟从偏门溜回去处理罪证,那次是燕徊人生中干过最辛苦的一件体力活。

    徐见溪洗完澡,叼着冰镇果泥蹲在他旁边,不断说好话试图让他消气。

    其实确认她的安全后,他的气就已经消了。但余光撇见旁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发现不时偷瞄他脸色的狡黠眼珠,就鬼使神差地强迫自己继续板着脸,想看她还会怎么哄他。

    徐见溪掏空了肚子里的笑话,很有眼力见儿地及时递肥皂拧水阀,最后一拍脑门说你等等。回来时抱了一溜儿冰饮,豪迈地叫燕徊随便选,她必给他服务到位。

    收到燕徊的眼神示意,她拧开跟自己同款的水果泥,凑到燕徊嘴边。

    “喝,要挤慢还是挤快,你只管发指令。”

    冰凉沁甜的汁液沾湿干燥的唇,伸过来的纤细胳膊牵引着他的视线,落在那截白净细腻的脖颈上。

    燕徊眨眨眼,被莫名的心跳频率吓了一跳,仿佛遮掩什么似的,夺下那袋果泥挥手赶人,让她一边儿望风去。

    没过几天,燕韫商场上认识的一个搞户外运动的老板来家里做客,心血来潮地抓着他俩科普了一下午户外知识,搞得他们一度怀疑是不是暴露了。

    燕徊特意在备忘录里加了一条:明年暑假前给徐见溪准备好至少三双一样的运动鞋。

    再让他刷一次泥浆厚涂款,就毁灭吧。

    那时的燕徊不知道,那是徐见溪在他家过的最后一个暑假。

新书推荐: 年华歇后 攻略的NPC撕了我的系统剧本 森森深深 【快穿】反派被迫洗白 女频崩坏计划 人间至暖 杀死创世神 人在五零,拒当炮灰 风情月债 那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