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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边的寂静在黑夜里蔓延，月光里的树林泛着冷冷的雾气，连同这浓雾一起沉入地底的是方花零滚烫的一颗心。

    对面的女孩低着头，未有言语，莹白的光照在她黑的发上，使她整个人都仿佛身处缥缈的烟雾中，看不真切，将要远去。

    方花零呼吸一滞，感觉到自己的胸口逐渐归于平寂，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鼓动到叫人害怕，丝丝缕缕的苦涩开始从心尖尖攀延往上，直至包裹住自己整颗心脏。

    他被这没由来的惶恐吓得几乎后退，却又在脚跟离地的前一瞬猛然坚定下来，站定原地，认真看着女孩，缓缓走上前，像是害怕打扰到被月光笼罩的女孩，他的声音轻极了：“我一直对小桃怀着——”

    话还未说完，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女孩忽然抬手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力气不大，却足以让他安静下来，并开始惴惴不安。

    “喜欢什么的......”桃花精一点点握紧拳头，仰头直视少男，嗓音隐隐含着怒意：“和我不是普通人没有任何关系吧？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你为了什么？”

    方花零一愣，女孩明显不虞的目光立即刺得他浑身疼痛，他睁大眼睛，好像全部思绪都被她这一句质问给吓去了天涯海角，只是像块木头似的呆呆看着她。

    就在这时，林子里的鸟不知为何忽然躁动起来，乌泱泱一群哗地从黑暗里飞出来，快速在二人头顶一小片天空盘旋不止。

    叽叽喳喳的鸟叫铺天盖地，他被这诡谲的一幕惊到，下意识就要上前将女孩护在怀里，然而猛一抬眼便见到女孩仰头望天，气息平和地望着天空一小片浓密的鸟群，仿若这哗啦啦的鸟兽出动只是林间掀起的一阵微风。

    而正是在此刻，本该对这一幕感到无比恐惧的方花零却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在这一瞬出奇地保持住了冷静，思绪也霎时间全部回笼，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话中歧义。

    他前脚疑问完小桃姑娘并非凡人，后脚就对着小桃表达了爱慕之情，这这、这看起来不就是他别有所图！？

    天可怜！他真是蠢笨！竟伤了小桃姑娘的心！

    意识到自己失言，方花零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膝行着前进来到桃花精脚边，不敢碰她，反而结结实实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而后顶着血流不止的额头便大声解释道：

    “在下犯迷糊说了怪话，还请小桃姑娘谅解！”似乎是怕女孩再次误会，他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赶忙继续说：“一觉醒来和小桃来到此处，又被小桃拽着手施展了仙法，种种奇异之象都叫我忍不住怀疑小桃你是否并非凡人，可是比起这种奇怪更先涌上心头的，是、是对小桃的——喜喜喜、喜喜欢！”

    少男整张脸涨红，话语因为紧张说的结结巴巴，他用力闭紧了眼，又再次睁大，仰头目不转睛看着惊讶的桃花精，“所以在意识到小桃有可能不是普通人时，那一瞬间实在太害怕和小桃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所以才——才情不自禁想要表达出我的心意！我脑子很笨，也分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小桃怀有这样的心思，可能是之前在船上，也有可能是更早之前我们一起出去玩......”

    他顿了顿，豁出去般一口气说完：“总之我喜欢小桃！从很久之前小桃只是小桃姑娘时就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和小桃姑娘是不是仙人没有任何关系！”

    盘踞在二人头顶的鸟兽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它们来的惊天动地，去的悄无声息。

    它们是因为桃花精而来，她是一个种族力量的集合，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因为周遭生灵的震荡，只是从前要么在四处红墙绿瓦的深宫，要么在人烟鼎沸的闹市，那里自然生灵稀少，且大多都被凡人气息感染，不再会受她影响。如今看来这片树林很少有凡人活动，故而刚才情绪上头，才会使得这些鸟雀惊飞。

    在少男说话时，她双手背在身后，依旧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动作，直到随着少男的解释，她内心逐渐趋于平静，鸟儿们都散去了，她看无可看，这才收回了目光。可尽管如此也固执地没有看跪在地上，只到达自己胸口的少男，而是故意看向远方漆黑，板着脸不说一句话。

    他应该是没有说谎的。

    桃花精心想。

    鸟雀散去，树林再次归于静谧，满脸通红的少男恨不得将头埋在地上，羞赧不已。

    就在这连空气里都充满了紧张的时刻里，女孩忽然开口：“真是，我可是有重要事情需要尽快完成的啊。”

    女孩带笑的话语听在方花零耳中宛若一股清泉，这让他滚烫的躯体稍微散了点热，不过人看起来还是呆呆傻傻的，他慌忙摆手：“不不，不是这样的，对小桃表明心意说到底也是我自说自话——当然也确实如此啦！因为、呃那个，就只是因为心里想要和小桃在一起更久所以下意识就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虽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小公子，却因为能言善道，圆滑讨喜而在京城贵族圈子里颇具美名，就连平日与桃花精谈话时，面对她提出的那些古怪问题也都应对自如，谈笑风生，可如今跪在桃花精面前却像是个失了所有人情练达愣头青，笨拙地解释着自己的心意。

    他将自己的情谊归结为自说自话，并且反复强调从来没想过要求她做出任何回应，言辞之认真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事，生怕她会错了意。

    少男絮絮叨叨结结巴巴说个没完，桃花精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看向远处黑暗的目光变得深远绵长。她收回了视线，低头看向跪在地上慌乱解释的美少男，漂亮的少男在她的注视下开始由结巴变得一句话也吐不出来，红着脸低下了头。

    唇畔笑意扩大，桃花精背在身后的双手攥紧了一下，忽然从身后抽出，然后轻轻捧住了方花零可爱精巧的脸蛋，低头与他对视。

    “我可不是什么仙人。”她一眨不眨观察着少男的神色，告诉他真相：“我是妖。”她没有说后面那个“精”字，毕竟在这些凡人眼里妖就是妖，什么妖精妖兽，根本没区别。

    她本想借此吓退这位千恩百宠长大的富贵小公子，孰料方花零仿若没听清她的话似的，神情自若地点点头：“喔，这样啊！”

    下一刻，少男就证明了自己：“原来小桃是妖啊，好厉害！那小桃是不是会很多东西啊，啊刚才那个！就是在施法嘛？小桃是对我施法没错吧？是什么法术呀？”

    他似乎对此很感兴趣，除了最初像是听到“太阳从东边出来”这种事实似的了然，之后就是对妖的强烈兴趣，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桃花精冷哼一声，打断他：“你不害怕？”

    大概是见她态度和缓，主动跟自己讲话了，方花零没了最初的紧张，见她如此问，便一副听到了极不可思议的话，毫不犹豫反问：“怎么会怕？”

    他眼瞪得极圆，像是两颗黑黑的大葡萄挂在眼眶里，郑重看向她时还会有轻微的震颤，他说：“妖怪啊，是志怪小说里记录的妖怪吗？”他挠挠头，很不好意思：“我当时怕妖怪的啦，但是——但是你是小桃啊！小桃是我喜欢的人，我怎么会怕我喜欢的人？”

    “哦。”桃花精没什么情绪，收回了手，“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你不怕我，那看来还是得庆幸你是在喜欢上我之后才发现我是妖怪。”

    但凡是稍微笨一点的人，听到她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大抵就会以为她在说笑，然后也讨好地跟着笑了。

    可方花零不是，方花零小少爷可不是那些蠢笨如猪的男人，他几乎是在女孩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很快就接话，他原本是跪坐在地上，现在跪直了身子，轻轻捏住女孩衣袖一脚，真诚说道：

    “可是，妖怪和凡人其实也没多大区别的吧？嗯......非要说的话，真正有区别的应该是小桃和别的所有妖怪与凡人，因为小桃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存在。”

    他眨眨眼，在注意到女孩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后贴心移开了目光，转而只是看向垂落在她胸口的一缕发，接着说：“像小桃那么好的人，无论是妖是人，我都会控制不住去喜欢，所以绝对不存在害怕这一说哦。”

    “哦......”桃花精现在已经完全消气了，该解释的少男也都解释了，事实上，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也就意味着——

    她现在需要面对的只有一个，就是方花零那句“我喜欢小桃”。

    她无言看向方花零，少男回以爽朗的笑，自如站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捏着袖口在流血的额头上按了两下，而后捋起袖子，露出一段光洁的手腕，向她伸出手，笑容灿烂：“小桃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对吧？那就拜托小桃回去的时候也捎上我，可以嘛？”他竟然腼腆一笑：“毕竟只有我自己的话，肯定是没办法回去的啦。”

    桃花精眨眨眼，抿了一下唇，对他说：“闭上眼。”

    以为女孩要施法像来时那样带着他瞬间回去，没有等到女孩手掌的方花零赶紧主动隔着衣袖轻轻抓住女孩的手腕，然后闭紧眼。很快，浅浅的凉意附着在额头，血顺着眉心流淌而下带来的黏腻触感消失不见，旋即连脑额阵阵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掌心攥紧的手腕忽地挣脱开来，他浑身一抖，着急睁开眼，然而眼前哪还有什么心心念念的女子，皎月与树林也都消失不见，只有熟悉的熏香与满室的金银玉器提醒着自己的处境。

    他正在房内。

    恍惚摸上额头，想要以此来确认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惜平滑的触感不再有任何疼痛，他也无从分辨梦境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