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精一脸懵,被一声不吭只顾着哭的柳精拽着往前走。突然反应过来女人刚才应该是想让她看到自己水中倒影里短了一截的头发,只是她心里想着别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所以女人才从后面伸手想要提醒。
哪怕心里这么猜测着,她也没有放松警惕。柳精诡异的样子固然叫人心慌,可说到底她来到这里应该也是女人的缘故,况且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没搞清楚,她又为什么会在从前的身体里,这也是柳精使的手段吗?
女人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拉着她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奔跑起来,白云悠悠,阳光正好,她们掠过清风与鲜花,一脚一脚踩进丰软踏实的草地里,仿佛有无穷的灵力不断从在她们脚下诞生,伴随着她们一同前进。
柳精由一条细细桃枝绑起来的乌青长发因风飘扬摇曳,她怔怔望着女人矫健鲜活的背影,胸口难以自控涌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倘若她与柳精之间从未发生过那许多龌龊就好了。
事实上,抛开妖精的身份不讲,宰相柳玉冷政治手段极其高明,此人仅用数年时间就使崔氏一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从一个不知名的乡野村妇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巅峰,因为有她,象国免受战火纷扰,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因为她,女孩子们终于不必再承受无尽的苦难,她们能够像男人一样走出家门,追随着自己的心去干一番事业。
正是因为有她!椿璇的未竟之业终于能够在百年后的今天实现。
桃花精犹豫了,从前她斥责女人为了一己之私伤害柳氏姐妹二人,又恼怒于自己屡次三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更是困于天道规范,反对柳精一个妖精插手王朝兴衰。
然而如今,就连她自己都把天道伦理抛之脑后,又有何颜面指责柳精呢?
六年前刚出桃花谷的她将女娲娘娘奉为此世唯一真理,固执地要抓柳精回去向女娲娘娘请罪,而柳精为了专心于自己的计划暂时将她封印到小世界六年,最后多亏了有缘人桃薇往花神庙的井口里扔下那枚玉佩,才助她逃离柳精控制。
而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的今天,她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求柳精滚回女娲娘娘座下陈述自己的罪孽吗?
她做不到了。
甚至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直视女娲娘娘深邃的双眼。
桃花精羞愧万分,浑身火辣辣的像是被放在火里烤了一遍,这让她面对柳精时不再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开始心虚开始变得唯唯诺诺。
不,或许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变了,就连刚才面对柳精的威胁警告都只是虚张声势,不然又该怎么解释,她此刻仅仅是看着她的背影,就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呢?
“不......柳精。”她低低叫了一声,见前面的人依旧拉着她奔跑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趋势,便干脆一把扯下女人头发上缠着的桃枝,大喊:“柳精!”
终于,竭力奔跑的女人停下来,她气喘吁吁,缓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向桃花精。
风吹干了泪,几道明显的泪痕印刻在她脸上,她抬手抹了一把,再放下手时便是恶狠狠瞪着桃花精,口气冷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那我就告诉你,桃花精,你违背天道法则,天道降下惩罚,世界毁灭,众神崩塌,女娲娘娘为了保护你抹消了你的存在,命我带着你回到过去,改变注定悲剧的未来。”
女人语速不快,一字一句进入桃花精耳中,又快速从另一只耳里溜出去,桃花精只觉得眼前发黑,耳鸣阵阵,懵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她甚至无法理解女人话中意思,不可置信愣在原地。
“就是字面意思。”柳精冷眼旁观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到有些崩溃的女孩,冷漠吐出能把女孩推向更深处的话语:“你以为自己发现了惊世秘密,能帮助庸俗凡人一步成神,可你有没有想过,古来多少圣人大能忙忙碌碌一生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以为那些破东西只有自己发现吗?”
她越说越快,眼神也愈发寒凉:“别抱有侥幸心理,天道之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绝不会对你离经叛道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桃花精头晕眼花看着女人双唇一张一合,太阳穴突突的疼,是了,想起来了,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关于她为什么去找柳鸿影,是怎么给柳鸿影疗伤的,世界彻底崩塌之前她都想了什么。她在想——
人,是不是有可能成神。
尽管柳鸿影说的难听,可她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是她......触犯了天道法规吗?
柳精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劈在她身上的利剑,磨得她皮开肉绽,恨不得全给折了。她低下头颅,弯曲的后颈宛如待宰的羔羊,沉默着为自己所犯下罪孽忏悔,等候发落。
柳精见状,心猛地一抽,眼底浮现懊悔之色,恨自己说的太重,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安抚之言,然而自己这只千疮百孔的灵魂哪还有什么能够哄人的柔情,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包裹着她往下沉。
可是她不能往下沉,柳精绝望仰天,分明是一碧如洗的青天白日,她却看到了乌云倾轧,狂风暴雨将至。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直双臂想要护住身边的女孩,可最终还是被现实拉回,放下了手。
“你骗我。”
出奇冷静的声音猝然响起在耳边。柳精震惊看向对面的女孩,便见到这个孩子猛地抬起头来,双目明明闪耀着璀璨的烈火,神容镇定,颜色清明,语调平缓:“若我真为天道所不容,女娲娘娘定不会包庇我。”
她昂起头,阳光洒落在她坦然的脸庞之上,照亮了她孤傲的身姿,“你不必撒谎骗我,我的所作所为固然有违背天道最初神魔妖人鬼的规定,但我确信,我是正确的。”
桃花精上前一步,逼视柳精,她生于自然长于自然,这里充裕的灵力给予了她无穷力量,使她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我是正确的,所以天道不可能罚我。”
柳精被她气势所迫,没忍住后退了一步,神色震撼。
她其实无法保证自己的猜想一定正确,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相信自己,柳精蒙蔽了她的世界,那她就凭借一腔热血走出一条破开柳精棋局的路来!
桃花精最初单纯以为之所以能将柳玉珍及其血脉相连之人体内精气转化为灵力,一是柳翀多年来在东河郡推广花神之说,二则是因为她曾经为了给柳玉珍治病往她体中灌输了许多灵力。
可是后来在别人身上几次尝试,竟发现原先能还成效的崔朔和方花零都没办法衍生灵力了,好像是最初体内那些微的灵力只是由于沾了点和柳玉珍相同的血,而这些微的灵力经过时间的洗刷全部消失后,单凭借他们自身就不能够自如将精气转化为灵力了。
与之相反的有两类人,一个是同样与柳玉珍具有同源血脉的郑烨,另一个则是柳氏女子。
方花零的母亲只是柳氏旁支的女儿,与柳玉珍关系并不亲密,假如按照血缘论来说的话,那么身为柳玉珍亲外甥的郑烨理应能生出更多灵力才对,然而桃花精几次抓着郑烨施展阵法,毫无例外都失败了。
另外则是柳氏女子。崔朔和方花零最初还能凭借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转换出来一点灵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阵法在他们身上便不生效了。反观柳鸿影,她闯入军营拿她尝试,不仅成功转化出来更多灵力,还能驱使这些灵力为柳鸿影疗伤。
正如柳精所言,天道统御一切,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天道法眼,她一直以来探寻精气转化为灵力之法并未刻意隐蔽,天道不可能没有察觉。可是都这么长时间了,不仅天道没有降下惩罚,就连女娲娘娘那都没任何动静,呵,这两尊大佛无论哪个想要惩处她都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有必要拖那么久吗?
纵容她几次尝试的原因只有一个——
桃花精抬眸望向女人,神情淡然:“天道贵乎平衡,千年来,男子得列庙堂之上,掌律令、夺天机,坐拥天地权柄,纵横四海诸业,岂非天道所赐?我虽对阴阳之道不甚了解,可天道既已偏重于阳,势必要弥补于阴,使阴阳复衡,气数归一。”
她冷冷道出惊雷破空之言:“女子本阴柔之体,藏阴育精,精气内蕴,更为绵长。我不过是试着帮柳玉珍跟柳鸿影将这绵长精气炼作灵力,此种探寻之法并非忤逆天道,乃天授也。”
崔朔和方花零最初之所以能成功不过是因为沾了柳玉珍的福,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或是有修炼的可能,而是因为柳玉珍太厉害,而血缘更亲密的郑烨之所以不能成功,不过是因为他的帝王之相占了原本这份福气的位置,这也是天道平衡的一种表现。
出乎意料的,在她大着胆子将自己的猜测尽数讲出后,柳精并未对她话中内容做出多大反应,最初被她气势所唬的震惊过后,女人便用一种复杂深切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桃花精想到柳精这些年在凡间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软了心肠,上前一步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强硬,“你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也是为了天下女子吧?柳精,抱歉,最初是我误会了你,六年前我以为你所图谋不过是权倾朝野,不想你也是想让天下女子好过一些。”
她缓了口气,攥紧掌心,僵硬地露出一抹笑:“我们别再这么针锋相对了好不好?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不可能!”柳精骤然出声打断了女孩的话,她目眦欲裂,如六年前一样迅速出手攥紧了桃花精的脖子,鲜红的眼眸中满是恨意:“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知我为了如今一切付出了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的痛苦我的仇恨我的执念,我所有的心血远不是你这个臭小鬼能想象的!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让我放弃?”
桃花精大叫:“我不知道!对,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倒是告诉我啊,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凭什么要求我去理解你?”
“............”柳精面无表情看着她,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悲怆凄凉,闻者落泪,“理解?哈哈哈哈理解?桃花精啊桃花精,你多么高贵啊,所有人都爱护着你,我哪里敢要求你的理解......”
柳精丢开桃花精,泪流不止,终于失力地踉跄着跌倒在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望着摔落在地上捂着脖子不停咳嗽的女孩,眼神执拗疯狂:“你错了,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伟大,在这世间,无论女的还是男的死的活的,我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