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澜月最近很郁闷。
按说她这郁闷的情绪来得很有道理。一来,前些日子她身上刚掉下了两块肉,这令她经历了人世间大多数女性会经历的莫大的痛苦;二来,最近吴风的态度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人类是会被激素控制的生物,生产这一行为更会将控制人类情绪的激素功效放大数倍。郑澜月是普通人,当然也逃不过这一自然规律。所以当吴风对她的忽视明晃晃地摆到了台面上时,她坐在一旁,回想起自己近年来的种种遭遇,忍不住潸然泪下。
吴风直起身子,看到她满面泪水的样子不禁一愣,快步走过来问道:“怎么又哭了?”
郑澜月摇了摇头,泪失禁一般,表示没空回答他的话。
吴风叹了口气,对女人不稳定的情绪感到十分无奈。他想了想,走出房间,很快就又回来了,往正独自垂泪的郑澜月怀里塞了两个毛绒抱枕,生疏地安慰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郑澜月:“……”
她脸上挂着泪,愣愣地低头去看怀里一粉一蓝的两个抱枕,又抬起头去看站在房间另一边已不再去管她的吴风,登时,一阵更加强烈的悲怆感击中了她。
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这个世界又为何会对他们这些普通人如此残忍?
悲伤到了尽头转化为了怒火。郑澜月将手中的抱枕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冲房间里的其他人喊道:“我不要这些!”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其他人一跳。房间里不只有吴风一个人,还有阿瑞乌族里的大夫,以及一些侍候的仆人。
还有……那两个夺走了吴风一大半注意的人。
那族中的大夫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斥责郑澜月“真不像话”。吴风似乎有一瞬间想要发火,但那股火气最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没有发作。
郑澜月不想管他们。他们什么样的反应她都不在乎。她强撑着身体从椅子里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吴风见状,往她这边迈了一步,郑澜月厉声喝道:“不要过来!”
大夫听她居然敢这样冲主上大吼大叫,额头上已经青筋暴起,却碍于身份也不敢说什么。吴风脚步顿了顿,没听她的,大步走过来把她打横抱起,默不作声地带她出了房间。
郑澜月安静地躺在他臂弯里,不做挣扎。她身上本来就疼,挣扎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
吴风把她抱到了另一间卧室的床上,给她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掖了掖被子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休息会儿吧。醒了记得叫人。”
郑澜月疲惫地缩在被子里,苍白的脸颊上散落着几根稍显凌乱的发丝,被吴风理到了耳后。他安顿好郑澜月,正要离开,突然听得郑澜月幽幽地问了一句:“他们什么时候走?”
“谁?”吴风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看她。郑澜月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他的幻觉一般。
但是不是幻觉。她再次开口道:“你族里的那两个小孩。”
“……”吴风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得一头雾水,又走回来摸了摸郑澜月的额头,确定她没有烧糊涂后,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问她说的是谁。
“我说过了,”郑澜月将脸别到看不到他的方向,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就是你们这两天一直照顾的那两个孩子。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吴风张了张嘴巴,似是被她的话惊呆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亲爱的……他们怎么能离开?你是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被子里的人没有对此话进行回答。一会儿后,她淡淡地说:“你走吧。”
吴风鲜少被人这样冷落,站在原地盯着床中央的鼓包,有些窝火。但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跟郑澜月置气,于是只好听从郑澜月的话,轻轻把门带上,离开了这间卧室。
他回到新生儿所在的房间,大夫见他回来,脸色不很好看地对他说:“主上,请恕我直言。她似乎有点不懂规矩了。”
吴风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大夫,后者被他看得发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在吴风的逼视下垂下了头。
吴风收回眼神,当他去看那两个刚来到世上不久的粉嫩婴儿时,眼神就变得柔和了许多。阳光透过罗曼式窗户照射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皮肤上柔软的绒毛映得金灿灿的。
“规矩是死的,”他轻声说,“可人是活的。管好你自己吧,不要认为你曾在我母亲身边做过事,就可以随便评价我身边的人。”
他自己怎么对待郑澜月没关系,可旁人若是这么说了,他会觉得他们是在借着批判郑澜月来挑战他的权威。
这会令他难以忍受。
照理来说,血仆是没有资格生下阿瑞乌族主人的孩子的。虽然有许多血仆的确想靠这条捷径来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身份,但他们通常得不到这个机会。因为在阿瑞乌族人的观念里,与低等的因弗枘发生性关系,这是一种肮脏的、自降身份的行为表现。道理很简单,用族中一位思想观念保守的长辈的原话来说,阿瑞乌族人和因弗枘是没有生殖隔离的,如果打开了这条路,以后个个因弗枘都来爬阿瑞乌族人的床,久而久之,他们一定会达到污染神圣血统的卑劣目的。到时候,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那些体内混了因弗枘血液的阿瑞乌族人?他们又怎么继续理直气壮地压迫那些上位成功的因弗枘?
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吴风和自己的血仆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件事,一旦公布,必定是阿瑞乌族里的一大丑闻,说出去能把吴语以及一众长辈气晕的那种。吴风大概率会给龙凤胎安排一个身份合适的阿瑞乌族生母,反正别说他们是由一个因弗枘生下来的就行,不然孩子们以后在族中也难抬得起来头。
他刚登基不久,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他统治地位的稳固。事实上,吴风倒对那套保守的所谓要保证阿瑞乌人血统纯净的观念满不在乎,他倒不介意在未来的某一天告诉他的族人们他孩子们生母的真实身份,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作为上一任阿瑞乌族首领的独子,唯我独尊的思想观念早已深入骨髓,你其他贵族的血统再纯净又如何?终究还是比不过我混血的子嗣。令人发笑的是,阿瑞乌族内部也是有强烈的阶级观念的,有时甚至比他们和因弗枘之间的界线更为鲜明。
*
郑澜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她打了个哈欠,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床尾似乎坐着人,于是下意识伸懒腰的动作一顿,她朝那人投去了个询问的眼神。
“醒了?”吴风走到床头,伸手把枕头往上抬了抬,以便郑澜月能更舒服地靠在上面。他的声音意外地温柔,这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引起了郑澜月的警惕。
“你想干什么?”她抱着被子问道,似乎那被子是一面盾牌,能帮助她抵挡来自吴风的伤害。
“我不干什么。”吴风说,“我觉得你生完孩子后情绪不大对劲,得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说着,从门口处走进了一位阿瑞乌族中的大夫,看上去年纪不大,和吴风是同龄人。
郑澜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吴风要她看,那她配合就是了。于是她像个牵线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任由大夫给她评估做检查,期间吴风一直坐在一旁盯着他们俩。到了最后,大夫提出要借一步和吴风说话。
“怎么?”吴风被大夫这神秘兮兮的作风弄出了不太好的预感,“她怎么了?”
“您找我来,算是找对人了。”大夫耸了耸肩,说道,“这种症状还真只有在因弗枘中才会出现……我族中的同行基本不会往那方面想。”
吴风看着眼前大夫这松弛的做派,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这家伙也是阿瑞乌贵族出身,和他算是发小,不然换成别人他早就开始施压了。
“你能不能快点说?”吴风道。
“能、能。”他那大夫发小仍旧是慢条斯理地说,“这种状况嘛,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用他们因弗枘的话翻译过来,你可以理解为‘产后抑郁’。”
“‘产后抑郁’?”吴风有些疑惑,“生孩子不是喜事吗,为什么会抑郁?”
大夫又耸了耸肩,说道:“她们因弗枘女人娇气呗,怎么我族女人就没几个会这样?不过你也不要不当回事,这怎么说也是一种病。你要是希望你的小宠物活下去,就上点心吧。”
“怎么上心?我觉得我对她够好的了。看看外面那群因弗枘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夫说:“怎么说呢,这个病光有药物治疗还不行,你得给她提供点情绪价值,比如……”
吴风打断他问道:“什么叫情绪价值?”
“就是……欸,看你,这就不高兴了?要么你就别管她,说不定她明天想不开就撞墙了,你也落得个清净。”大夫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吴风的脸色,“我说了嘛,你要是不想她死,就得付出点什么。你问问她想要什么,斟酌着给不就行了?”
吴风哼了一声,说道:“她刚给我生了孩子,我不信她会舍得自杀。”
“难说。”大夫淡淡地说,“人是被激素控制的,有时候你的身体要你死,可不是你心态好就能解决的事情。她现在连她的孩子都要认不出来了,我看她离死也不远了……”
大夫一边说着,看到吴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立刻话锋一转快速说道:“主上,方法给你了,她的药我会尽快配好送来。不管怎样,她是死是活不还是由您来决定的么?”
他语气略带嘲讽地说完,恭恭敬敬地朝吴风行了个礼,为了避免多留一会儿会因嘴欠被吴风暴起打死,很快便一溜烟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