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独自生活的第三十年,也是我的六十四岁生日。看着屋外层林窸窣,寒霜染了枝头,乌雀归巢,依偎啄羽,不禁泪从心头起,久久相望,终是无话可说。】
【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了,这寂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在这三十年的人生里,我像溺死在泉眼里的孩童般,无时无刻不感到疲惫,那种水流蔓至心头的疼痛让我说不上来话,竟是还未曾承受病痛的折磨就先一步患上了失语症。】
【他们说时间会淡忘一切,记忆里的一切都会变得模糊。如今到年老体弱的地步,记忆力越来越差,我已经淡忘了过去的很多美好回忆,甚至记不清昔日的面庞,每天大脑里仅仅充斥着各种混沌的景象,相互冲撞着,最后定格在沉睡的人的身影里。】
【仅仅是这几个片段,就足以让我恐慌。】
【——我甚至忘记了他到底是谁。】
陈旧的牛皮封面笔记本,内页脆弱地躺在木桌上,随着翻动的发出如低咽般的声响。
这是一本二十多年前上映的著名电影《失语堂堂》的原稿剧本。
该电影斩获了电影节各大奖项,导演万亭钟和编剧梅文轻更是凭借此作一举成名,在业内享有盛名。
尽管后来二人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这部可以被载入史册的电影还是铸就了万梅二人黄金搭档的美谈。
这不是万亭钟和梅文轻第一次合作,却是最后一次。没人知道之后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梅文轻的葬礼,万亭钟也没能来参加。
有人说他们早在《失语堂堂》就观念不合,万亭钟为了让电影评到更高奖项,私自删减增设了许多情节,以至于电影成品完全脱离了梅文轻创作的初衷,后来矛盾越积越深,以至于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
也有人说万梅二人曾经既是搭档更是恋人,拍摄《失语堂堂》期间导演万亭钟出轨了同剧组的男主演,梅文轻私底下闹得沸沸扬扬,要求收回《失语堂堂》的原作版权,以至于二人即使分手也相看两厌,最后走到了死亡也无法收尾的地步。
当然,以上二者纯属外界的猜测,第二种说法虽流传更广,八卦杜撰的成分却更大。毕竟虽然万亭钟一生追逐电影事业,并未有过婚恋传闻,而关于梅文轻的信息少之又少,除了知道他一直活跃在编剧圈子里,几乎没有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他自杀死亡,才让这位电影界天才般的人物的形象才渐渐浮出水面。
那张十几年前《失语堂堂》颁奖典礼上出席的照片更是在网络上流传甚广,出色的长相和另类的气质使已故之人的故事鲜活起来。
于是,各种话题横空出世。层出不穷。讨论最广的,还是这位天才编剧为何年纪轻轻结束了辉煌而短暂的生命?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做出各种分许,有阴谋论谋杀派的,有原生家庭阴影派的,有风流韵事情感派的,也有精神压力幻觉派的。各大派别互相争辩,一时间“梅文轻自杀”这个话题真真是红极一时,比活着的时候万般都要疯狂。
然而逝者已逝,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络上的猜测也渐渐淡去,时至今日,梅文轻之死早以被列入十大未解之谜中,被淡忘在茶余饭后。
这份可谓是珍贵的手稿,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崇又和的书桌上,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
崇又和——
他是一位来自未来的旅行者。或者这么说有些不贴切,他是回到了以往他生活过的世界,有过存在的过去,通俗来说,他应该算是重生了。
可说重生,其实也不是很贴切,他每次随机重回到的是过去不同的时间段,像是平行时空一样,却又像是他亲身经历过却被遗漏掉的过去。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和梅文轻仅仅相爱了几个月。在他三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梅文轻却以他们为原型,亲手打造了一个剧本,名为《过去的故事》。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梅文轻用生命铸写成的,为了这部作品,梅文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没了命地写。在他为了某部作品飞往巴黎做座谈会的期间,梅文轻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创造了这部作品,以至于当他回来后,看着面色憔悴,宛如厉鬼般的男人,都忍不住发笑。
“我说梅文轻,你多大了,你也不怕猝死。”
梅文轻也不说话,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用一双深沉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乌黑的卷发顺着脸颊垂落,遮住了他的眉宇。
感受到他的目光,崇又和干脆拉住他的手坐下,缓缓地抱住他。
“好了。”崇又和笑道,“谢谢你。”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能维持多久,也许再过几天他们便会因为什么事情分手,也许会一直维持这段关系直到厌倦为止。崇又和从未觉得关系可以长久,如过人们不因爱情而结合,那么一切的美好都会成为日后的枷锁,曾经的相爱最终只会索然无味,化为日出时有些滑稽的泡影。
思维这样发散着,眼下的触感又是那样的真实,梅文轻仅仅挨着他,好像他们是黎明前即将被屠宰的两只困兽。
崇又和被自己的想法取悦到,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重生了。
这个时间段他并不认识梅文轻,这个时候他仅仅是大学刚毕业的玩乐主义者,而梅文轻却以初出茅庐,凭借着几部作品好评不断。
他在这提前认识了年轻时的梅文轻,此时的梅文轻青涩,眉眼间带着长期熬夜留下的困倦,仍然是一头黑色的卷毛,只是没有后来留得那么长,乍一看,倒很给人一种阴郁艺术家的即视感。
但崇又和很清楚这货的本性,或者说,他很了解梅文轻,甚至到了一种被影响到的程度。
这一世他仍旧一上来就和梅文轻滚了床单。
昏黄的灯光,暧昧的湿气,汗湿的胴体…他扯住梅文轻的头发,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撩开他的发丝,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睛。他感到了极致的欢愉,以至于天空泛起了鱼肚白,鸟雀唧唧喳喳地开始了鸣叫,身边的人冰凉却潮湿的身体都似乎和上一世分毫不差。
他静静盯着灰暗的天花板发呆,清稳的呼吸声如约而至。
好像一切都没变,这一世只不过提前了二人的相遇时间,一切都没变。
崇又和抱住身边人的手臂,就这样沉沉睡去。
又是两三年过去,命运的齿轮压过了无数的原野,也在《过去的故事》哦不,这一世应该叫《失语堂堂》中留下痕迹。
崇又和依旧无所事事地写着一些很无聊的东西,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在广告公司上班回来的梅文轻回来好好做一次发泄一下。而梅文轻每每在这事上流露出格外的热情,好像□□的触碰能激起他沉睡已久的活力,并且一直对这事乐此不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梅文轻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回到家。
崇又和原本想要轰轰烈烈打上一炮,梅文轻却推拒了他的邀请,并递给了他一个装订好的册子。
崇又和隐隐约约猜到了那是什么,他抱着怀疑的心态打开,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过去的故事》划定版《失语堂堂》。”
“嗯?这是什么?”崇又和乔装奇怪地问道。
梅文轻贴上了他的身体,环住了他的腰,鼻尖埋在他的发中,像是怎样也闻不够的嗅闻着,不是发出几句满足的呓语。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梅文轻笑着,缱绻而温柔的,区别于他们认识时的任何一个形象。
崇又和有些尴尬地站着,僵硬地耸了耸肩膀,试图恢复一些主动权。
“你送我礼物做什么?”崇又和翻开了书的那个,不出所料,这份剧本和上一世他们相爱时的一摸一样,无论是剧情,人物,还是笔触,都一摸一样,只是书的名字从原来的《过去的故事》变成了《失语堂堂》。
这却是没什么的。他心想着,慢慢地翻看着,身后的人就这样蹭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耳际……崇又和感到一震脸红心跳,竟是一时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要不我们先做吧。”
崇又和放下剧本,转过头想看看他,却因为距离太近而慌张地撇开视线。
梅文轻却是不动了。
这样静静地站着,除了紧紧抱住他没有任何动作,就像上一世他将剧本交给崇又和时一摸一样。
“你不看完,就不做。”
崇又和没办法,一边感慨梅文轻孩子气,一边打开剧本打算佯装再看一次。梅文轻的视线炙热地停留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吞进肚子里,融进身体里。
这样的视线让崇又和感到不适,他有些讨厌甚至厌恶这样的目光,这让他有一种被盯上了的诡异错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静静地看完了《失语堂堂》,这一晚上也终究什么也没做,好像一切的温柔小意都附上了一层淡淡的锈,使一切本该反应的动态情感最终归于平静。
而早就这一切结果的罪魁祸首仅仅是贴着他的后背,在一片汗湿的皮肤上啄吻。
空箱呼呼地漏风,屋外喜鹊连结,屋檐啄羽,细微的风声抖落在床边,规律性地敲打着,屋内的暖色灯光低哑地遮掩着散落的乌羽,梅文轻浅色的瞳孔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下因为呼吸而微微隆起的人。
这一晚,他好像想了很多,连日的雾霾天和彻夜写作让他大脑疼得发胀,他缓缓抚摸着白日鲜活的人的背脊。
夏意夹杂着热气扑洒在玻璃上,柔柔的晚风呢喃着,化为一缕尘气。
梅文轻闭上眼睛,将整个头埋进了崇又和的颈窝里。
“晚安。”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