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

    张哥死了。

    那是个质朴又平凡的男人,三十出头。

    他是不吸烟的,面上常挂着笑。车上收拾的干净,总和坐在副驾驶的李行煦寒暄。

    他总是提及自己的孩子。

    从话里,李行煦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点滴拼凑。最终一张绮丽的梦境如同网纱,在眼前映现。

    孩子五岁,喜欢画画。挑食,讨厌芹菜,睡觉踢被子。

    还记得那天,车在贫瘠之地行驶。景连成线,往后流淌。

    张哥眼角的皱纹连着笑,昙花似的绽开,“其实我很幸福的呀。”

    李行煦沉默两秒,细碎的暖意在沉静的眸里化了,“其实我很羡慕您。”

    “哈哈哈——”男人大笑,问∶“你才多大啊?有喜欢的人了?”

    少年人声音很低,“嗯。”

    “很正常嘛,你们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啊——”

    男人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一旁的全家福,笑意加深,“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果你觉得以后再也遇不到她这样的人的话,就努力一把吧?”

    车速平稳。

    李行煦只是笑,没接话。默不作声把头向外侧,瞥见闪烁的树影。

    再而后,车深入到镇口。视线骤然黯淡,不见微光。

    只是那一刻,李行煦心口却有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再也遇不到了。

    这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耀眼夺目、闪闪发光的人。

    -

    火车浩浩荡荡,翁鸣阵阵,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中穿梭。

    李行煦搓灭火星,烟尘落进水里,顺着水流缓缓飞远。

    狭隘的洗手池前,他低着眼,洗去指腹间的黄渍。

    -

    张哥的离世来得突然。

    像一场防不胜防的暴雨,在干燥的寒冬猝然倾盆,却又毫无防备地戛然而止。掀起漫天的潮湿与阴晦。

    回程之际途径高速,飘起的困意令他头脑发昏。

    那一秒,他松了方向盘,命运也与之脱轨,连人带车跌在围栏后下陷的草丛里。

    当场死亡,是警方给出的答案。

    烈阳是月明省渡镇的一个车队。

    月明省隶属于盐江市。盐江市近年经济腾飞,内设十霜、雪青、望州、和雨四个区,以十霜发展为首。

    而月明省属于县城,还未化为区。渡镇更是未开发的农村。

    张哥负责接送去县城的学生。

    李行煦中考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是那一年,盐江市的中考状元。更令人惊心的是,市内高中向李行煦抛出了橄榄枝。

    省内学生没有资格在市内就读,上天从一开始便定下了三六九等。

    这种平衡,被这一年的李行煦打破了。

    纵然月明省设有几所高中校,其中不乏省重点,其中的差距却人尽皆知。

    于是,李行煦接受了橄榄枝。

    他选择了教学资源最好,履历最辉煌的十霜附属第一中学。

    “恭喜我校李行煦同学,取得2021届盐江市中考状元”被校领导大张旗鼓贴在母校门口。红底金字,随风飘荡,张扬如火。

    2021年的夏天,李行煦什么也不奢求。

    他独自阔别生长了十七年的土地,坐上张哥的车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旅程。

    车程很长,三个小时。李行煦那天起的很早,朝阳的金光还在伏息。

    简单的洗漱过后,门外有人喊他∶“小煦——收拾完了吗?该走啦!”

    “来了。”李行煦应声,抓起双肩包,行李被早早地推到门外。木门大敞着,张哥站在车边向他挥手,“行李已经装进后备箱了!”

    有那么几缕天光下漏,李行煦眨眼,突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走出家门之际,他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那是十六岁的李行煦。

    他是住校生,两星期回一次家。张哥是车队里唯一一个不嫌路远,愿意载他的人。

    以至于这三年,李行煦从未换过车。

    而现在。物是人非,人死如灯灭。

    -

    高考后的暑假。李行煦毅坐上火车,目的地为地图另一端的乐城。

    他抽了几根烟。人随着尼古丁的麻痹快要崩溃,控制不住地手抖,像罹染了多年的病患。

    水龙头开着,刺骨的冷水汩汩而下。

    李行煦捧着水往脸上浇,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眼型很长,内双,眼眶却红得快要滴血。水滴顺着棱角垂坠,整个人像一柄出鞘且锐利的刀剑。

    一天半过后,乐城到站。

    李行煦径直去了一个地方。

    -

    乐城以神佛闻名,为人传诵的是坐落于山顶的暮云寺。

    这里群山巍峨,七月初却大雪纷飞。李行煦一路走来,踏尽风霜,脚下攒了厚厚的雪粒子。

    他独自走过无垠的长阶。

    鹅毛大雪满天飘。越往上走,雪越大。

    其余的旅客叫苦不迭,转身放弃,抱怨着阶梯的漫长。

    好像过了很久,这场长梦终于走到了尽头。

    香炉里燃着檀香,缠绵的火光向上窜,是天地仅此的亮色。

    “施主,您好。”接待游客的僧人双手合十,对李行煦行礼。

    僧人拿出三根香,拱手俸上,“请。”

    李行煦接过∶“谢谢。”

    僧人退到一侧,旁观。

    十八九岁,本是抽芽的年纪,却瘦得像柏木。身上只拢了单薄的外衣,肩胛骨依稀可见。

    不怕冷,又不怕死。

    “来到暮云寺之人,皆有所求。”僧人低眉顺目,“施主,您请忘却过往苦痛,着眼当下。”

    “有所求便有所痛,祝您顺遂。”

    香在手中燃烧。

    李行煦顿了须臾,缄默,把香插进香炉。

    檀香钻进鼻尖,漫天的风与雪见证之下,他双手合十,缓缓阖眸。

    眼前却突兀的,如走马灯飞闪过记忆碎片。

    回忆最后。

    李行煦来到学校一星期,身边的座位却一直空着。

    他熟视无睹。

    直到某一天,空荡荡的邻桌骤然变得满当当。

    最上面是一本化学书。

    窗户没关,风把书的扉页吹开。

    李行煦看见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林见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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