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科林梦见了达伦,她妈妈的父亲,那个刻板无趣的长胡子老头。
在她把一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从来不出现在梦里,她多希望他哪怕来过一次,那样至少在这一次的梦里,她不用心怀愧疚,自己从来不敢梦见他。
达伦穿着厚实的皮毛,他垂钓的时候总把自己打扮成爱斯基摩人,陪在旁边的科林也被裹成一只看不见眼睛的幼年爱斯基摩棕熊。他跪下来,胡子撩起来甩在肩上,手里抓着一个奇怪的铁质工具,一会转圈,一会拿凿子敲,他在给冻得很实在的冰面开洞。
“你不爱画画,也不喜欢音乐。”他们之前肯定聊了什么,话题继续,这会他一说话,嘴巴里冒出的热气好像沸腾的水壶里喷出来的大雾,科林听见自己咯咯笑了,达伦停了一下,瞥了傻乐的孩子一眼,接着说:“这样可不行,没有目标的人生注定会很颠簸,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就告诉我了,她要成为最棒的画家。”
“伊芙琳不会画画,她是个销售员。”科林坐在他带来的垂钓椅上,脚钉着冰面,屁股动来动去,把垂钓椅当雪橇玩,她吸了吸鼻涕,“伊芙琳说我将来想做什么都可以,快乐是首要原、原则。”
伊芙琳销售的东西就是她自己的画,科林不知道这个。达伦清楚她还小,连“颠簸”、“原则”这样的词汇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清楚,跟她探寻人生的意义是白费力气,他只好转移话题,“你应该叫她妈妈,没礼貌的小鬼。”
科林又笑起来,她跳起来去抓达伦的胡子,她一点也不怕他,对他的长胡子很感兴趣,“伊芙琳也管我叫‘科林’。”
她爬到了达伦背上,把他长长的胡子绕在手上,看,多像个胡子手镯,这可太逗了,他的胡子怎么这么——长啊!
“那不一样,她是你妈妈,你要尊敬她。”
“因为她年纪更大?她也叫你达伦,你比她大多了,你还是她爸爸呢。”
伊芙琳从不叫达伦“爸爸”或者“父亲”,很久之前起就这样了。
达伦忽然沉默了,连科林从背上下来也不知道,他手里的冰洞刚凿开一个小窟窿,他看着那个洞眼汩汩冒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伊芙琳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跟她妈妈一样特别……”
身后安静得有些异常,达伦回头,白茫茫的冰面上空无一人。
科林不见了。
……
梦里很冷,科林蜷了一下身子,这个动作惊醒了自己,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房间里唯一的光是窗户洒进来的月光,爱德华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拿着她的nds戴着耳机玩游戏,微光照在他侧脸,皮肤闪着淡淡的光,科林揉了揉眼,再看一眼,是真的。
“我还以为你对电子游戏没兴趣。”她嗓子哑哑的。
爱德华摘下耳机,端了杯水给她,扶着她背喂她喝水。
她好像也没有病弱到这种地步?科林自己拿过水杯。
“如果你玩过世上第一个电子游戏,你也会对电子游戏存在一些误解。”他不肯承认他就是有偏见。
科林闷笑着喝水,差点呛到。
“好了别再提醒我你的年纪很大了……我睡了多久?他们走了吗?”
房间里没开灯,他走出了月光,把自己藏进床尾的黑暗,他习惯于黑洞洞的角落,大多数她睡着而他守在周围的时刻,他与黑暗融为一体,好像在扮作什么冥府逃回来的鬼魂,为活人所察觉就会再度陷入地狱。
她看不清爱德华的表情,但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五十六分钟,都回去了。”
科林没应声,爱德华也没说话,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古怪。
要求别人坦诚的人往往最难开口剖析自己。大理石都融化了,她还是像块一千万年前的化石那么固执。可她又想,本不该这么早提到,她还这么年轻呢,谁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去想七十岁的事?
人类总是会死的,达伦死了,下一个兴许是伊芙琳,也可能是斯蒂芬,他俩都还算年轻。比利和哈里年纪大多了,又错过了转化成狼人的时机,病痛缠身,恐怕也不会活得长长久久。
生老病死就像春夏秋冬,是无法被改变的规律。
她擅长接受现实的规律,她就活在现实里。
眼睛看见的,大脑存储的,思维推理的,现实就算尚未发生,可能性也能够从这一连串动作里被推算出来。
“所以结论呢,他们就这么死心眼要撵我走?”她继续问。
床垫轻轻晃了一下,爱德华坐下了,“是的,但不是现在,卡莱尔找到暂缓离开的借口,你还没成年,如果强行要求你离开,就必须向你的监护人解释。”
那意味着又要多一个得知秘密的人,他们不可能为了保守秘密再拖一个人下水,伊芙琳比起科林更是手无寸铁。这相当于为驱逐令争取到了缓刑,时间为一年。
一年后她要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接受狼人的驱逐,彻底离开福克斯。
科林喝了一大口水,“只要福克斯高中没有开除我,我就有理由待到高中毕业。”
奎鲁特的执法权在人类社会不起作用,她可以赖在这,起码把高中赖完,狼人总不能去学校门口游行撵她走吧?不管是比利还是哈里都不会那么做,他们的心肠很软,恐怕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爱德华在靠近,科林感觉到他的温度沿着空气慢慢包裹她,她在黑暗中伸手,轻松抓住了爱德华的手——他的手一直等在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
“早上那会你说要告诉我什么?”科林拽了拽他,想让他更近一些,爱德华没有动。
他依旧保持沉默,科林几乎要闻到他身上的焦灼。他在听,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好吧。那就听着。年华老去不足为惧,令她恐惧的是看见人生变成一条既定的道路,盒子里的猫被看见就意味着确定的状态,再也无法改变——她必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漫长的道路只剩下走到出口这唯一的意义。
她不是不怕死,她只是害怕久远未来的阴影顺着时间倒流到他们脚下。
“爱德华,来我这里。”科林向他敞怀,把自己的心向他敞开。
爱德华张开手臂,把她抱进怀里。
科林感觉到这个拥抱在颤抖。
她把脸埋在爱德华肩上,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很安心。
他的肩膀在发抖。他应该离开她的怀抱,避免失控的力量压碎她的骨头,爱德华做不到,他没法离开她。
“你可以碾碎我,”科林在他耳边说,“我会愈合,我不会感觉到多痛,但你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是的。我不会伤害你。”
科林的心情变得很柔软,她为这种柔和的情绪感到不可思议。
独自回忆起克莱门斯时她总在心里尖叫,企图用喊叫驱赶那一天,恨意在口中咀嚼,她在其中品尝到了些许快意。这是头一次,厄运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形象降临,而她依旧无能为力,尽管她想杀死他一万遍,看着他的骨头被燃烧殆尽,她想把他尸体碾成烂泥——用灰烬和血为杰瑞米伯恩斯塑造一具雕像,他本应是无瑕的,死亡令他鲜血淋漓,面目可怕。
可她无能为力,她躺在沉甸甸的血里,身边的每个步伐都留下厚重的脚印,威尔森离得不远,怪物先对他动的手,他没做任何挣扎,像迎接着亲兄弟的拥抱,而非痛苦的死亡。
她想,死在这种地方实在有点孤寂,更何况还是这么难看的死法,怪物的吃相实在难看。接着思维开始涣散,如果她的尸体被撕碎再拼凑起来,能愈合吗?假如愈合了,灵魂走远了,她还能活过来吗?
幻想中的死亡迟迟未来,来的是爱德华,他从厄运手里把她抢了下来。
爱德华仍在颤抖,科林枕在他肩上,这份恐惧令她心安,他尝过她血液的味道,他不贪恋,他害怕她的血流入口中,害怕感受嗅到血腥味而催生的毒液,他的惧怕对她而言是温柔的,代表着安全。
她摸着他的头发,“爱德华,你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
“你是说我爱你这事?”
爱德华抱紧了她,毛茸茸的发梢蹭在她脖子上,痒。
爱让她从他身上汲取了力量,读心的力量,平静的力量,想起死亡也不以为惧的力量。
“好吧,那我的确早就知道了。”她故意用了种得意的语气,爱德华嘴唇动了动,“你再说下去我可能会哭。”
科林惊讶地捧起他的脸,发现他只是在夸张。
吸血鬼是没有眼泪的。
但她有办法。
她额头凑过去,贴在爱德华的额头上。
他们掉进了森林里,爱德华穿着件淡蓝色的衬衫,实际上只有衣角残余了一块淡蓝色,他的衣服上都是她的血。
他眨了眨眼睛,泪水掉下来,科林踮起脚,亲掉那滴眼泪。
与人类相隔太久,他忘记了怎么哭,也不知道怎么发出哭声,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科林不厌其烦地擦着他的泪水。
为什么落泪?爱德华无法理解眼泪,但他感觉得到心脏在鼓动,泵出的血液在体内奔流涌动,驱赶冰冷的毒液。
然后他明白,他为此刻落泪,也为此刻不是永恒而落泪。
科林埋进他怀里,他们身上血淋淋的,血的铁锈味盖过了森林里的草木气味,周围撒了满地的汽油,那是威尔森为哥哥和他自己准备的葬礼,她闻到了火焰的味道。
他们来到这儿一起面对这一天,遗忘或闭口不谈不能抹灭发生过的事,一个人的退缩变成两个人的恐惧,最后演化成伤疤,扭曲丑陋,每次目睹都被提醒——懦弱、可悲、可恨。
科林死死抱着爱德华,他们相拥站在葬礼中央,大火蔓延,吞噬死亡的同时又夹带着死亡,她明明闭着眼睛,却感受到火光映在瞳孔的热辣。
爱德华的眼泪流下去,他的泪水无穷无尽,汇聚成一条河,盖过她的血,浇灭了火焰,又把他们托起,温柔的像一只盛着幼儿的摇篮。
水流冲刷,时间不断倒退、倒退,身体缩小,他变成哇哇大哭的小男孩爱迪,科林变成穿得像棕熊的小型爱斯基摩人。
风吹过树林,“呜呜”。
眼泪从脸颊掉落,爱迪哭泣着,“呜呜”。
“不要哭啦。”小熊两手并用去擦他的眼泪,河流被他冻结成冰面怎么办,她不想再掉进冰窟窿了。
小男孩停下哭泣,他眼睛红通通的。
“你不难过吗?不害怕吗?”
难过什么?害怕什么?她好像的确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遗忘又记起,恐惧又平复。腐烂了一半的苹果,如果不想整个丢掉,就得下定决心挖掉坏的那一半。
美好的部分如此微小、短暂,她恨不得用所有的感官去体会它的美妙,她决心要注视着美好的那一面。
爱斯基摩科林说:“你陪着我,我就不难过,也不害怕。”
他把她从厄运手里抢下,他把她从死神那里偷走,还给她不该提早结束的性命。他能做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爱令他变成守护者,脆弱的,强大的,踌躇不定的,坚定不移的。
爱迪用手背擦掉泪水。
“好吧,”他说,“那我会永远陪着你。”
河流靠岸停歇,把他们送回森林中央,大火消失了,雨水滴滴答答落下,落在焚烧的灰烬中,湿润着被火焰灼伤的土地,绿芽生长。
这里仍是福克斯,森林、悬崖、海滩、灰色的天空、永不停歇的雨水、与雨水一同席卷城镇的风、湿滑的街道、吱呀不停的路牌、老旧的房子、亮起一盏灯的房间。
那盏灯亮着,似乎会一直亮下去,科林蜷在他怀里睡着,爱德华闭着眼睛,仿佛也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