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亲父像一块嶙峋的岩石,蹲坐在橘次引旁边,熟悉的远山倒映在深绿的湖面,本体和影子相映成趣。景致还是原来的景致,人的心境却变了。山亲父能看出他兴致不高。
橘次引放空似的,手指轻轻摆弄着一片翠绿的草叶,“这些天,朝廷正在各地招兵买马,城门前巡逻的兵力也有所加强。你们如今已成为众矢之的。不要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阿狸已经救回,我们自会回归到原本的状态。我已在村里下令,严格禁止与外界的交流,同时勒停结界周边的打猎活动。暴露妖怪村的位置,对村民来说是灭顶之灾。橘公子大可放心,我不会拿全村的性命开玩笑。”
“那个孩子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橘次引悠悠道,语调中带着一丝惆怅。
“那个孩子?”山亲父一愣,旋即意识到他说得不是阿狸,而是山丸,“哦,那个孩子……是雨女从溪涧捡回来的,当时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我一时心软就让他留下了。哪知他受伤是因为在右京……”
“在右京杀了你们的宿敌?”橘次引扔下草叶,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倏尔有些心灰意冷之感。
山亲父看向他,瞳孔不自然地收缩了一下,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在常人看来,他们与右京的妖怪之间没有区别,属于同类;甚至妖怪村大部分小妖都是这样认为的,个中曲折只有村里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长辈清楚。如今橘次引一句话便撕开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如何不令人心惊胆战。
橘次引轻叹一声。
“第一,你不可能收留杀了自己同伙的人。”
“第二,北野之战后,朝廷集中追剿了三年,便因财力和民力有限,停止了征讨。你们没有必要一直躲在结界内,除非结界外还有你们真正忌惮的敌人。”
“还有,右京的妖乱发生后,你毫无反应,而阿狸被捕你却发来了求救信号。”橘次引站起身来,“山亲父,你一定瞒着我什么吧?”
“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合作,彼此是否倒戈只在一瞬之间。若不够坦诚,从今以后,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橘公子,我没有想瞒着你。只是这件事实在说来话长啊。”山亲父晃动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对我们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一个信使。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好,我问你,右京的妖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没错,那帮妖怪的首领确实是我们的死对头。他曾经是酒天麾下的四大护法童子之一,人称‘金熊童子’。”山亲父舔了舔上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十年前,鬼王酒天死后,北部山的妖怪四分五裂,各处逃命。我带领自己的几支部族选择隐居深山,而跟随金熊童子的大部分妖怪则流亡在外,右京出现的那帮妖怪应该就是他的部族。”
冰封的记忆开始缓缓破裂、化冻、融化,逐渐流动起来。
“金熊童子在酒天在世时便是极端的主战派,不相信妖怪与人类能够和平共处,认为至死追随鬼王是每个妖怪的使命。酒天占山为王,劫掠金银财宝无数,尤其喜欢将贵族屋敷洗劫一空后,付之一炬。看着那些权力、身份和财富的象征葬身火海,化成断壁残垣,他便心生亢奋,乐此不疲。金熊的脾性和酒天类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而深得酒天的信任和喜欢。”
“我和我的部族迫于生存的压力才寄居于酒天麾下,对他的各种行径并不是完全赞同。或许北部山的妖怪们都曾被人类压迫屠戮,但我们不想看到掠夺从维持生存转变成极端的复仇,演化成新一轮的血腥屠戮。因此,我们默默地站到了主和派的立场,希望尽快结束人与妖之间的血腥征战,恢复安居宁静的生活。”
“彼时恰逢灾疫之年,朝廷衣食用度尚且不足,京城贵胄人心惶惶,遑论赈济灾民。京中城门、河岸叠满了腐臭僵硬的尸体,更多的尸身则被草席裹了运到平安京郊区的山林施以风葬。盗贼与妖魔鬼怪轮番出没,烧杀劫掠,世间仿佛活地狱。
最终,酒天将熊熊大火烧到了内里。天皇及后妃居住的清凉殿、丽景殿受到波及,护身、破敌二灵剑被毁,举国皆惊。朝廷下决心全力清剿北野之妖,召集文臣、武官、僧侣、阴阳师在紫宸殿商议对策。
满朝文武一致推举了在左马寮刚崭露头角不久的源满仲作为除妖的先锋,尤其是当时担任权中纳言的源高明,认为源满仲作为六孙王源经基之后,骁勇善战,是这次清剿之战的不二人选。”
“只是他们一开始都小瞧了酒天的力量。北部山易守难攻,鏖战许久无破敌之法,将士伤亡惨重。酒天对胜利志在必得,甚至提前开启了庆功宴。”
山亲父说到这里,避开橘次引的视线,叹了一口气,“金熊童子随即应和,将各部族之间比拼哪个烧毁的京都宅院更多,抢到的财物更多作为庆祝的方式之一。当时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遭殃,想来橘氏屋敷也未能幸免。”
“细究起来,那场狂欢之下的每只妖怪都难逃罪责。也正是那场狂欢,让我动起了离开的心思。”
“可我和我的部族能去哪里呢?人与妖的底色不同,对彼此的不信任是嵌在骨子里的,很难在短时间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我带领部族向人类求和,却被人类反扑灭族,那我就是部族的第一罪人。命运根本不由我左右,为此,我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这时,一位阴阳师出现了,他告诉我酒天三日内必死,如果我放弃抵抗,可以带领部族躲藏到他设置的结界中去,保全后世平安。”
“阴阳师?”橘次引惊讶道,“他叫什么名字?”
“说来惭愧,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未看清他的面貌。他……一直戴着狐狸面具。”
“那你们如何相信他?”
“虽然不信任,但他给出的建议直接解决了我和部族的困境,不失为一条后路,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为防有诈,等确认酒天死后,我们才逃到了结界之中,一切如那位阴阳师所说,那里绿水青山,足以让我们安居乐业。于是,我们也履行和他之间的承诺,没有与朝廷继续对抗。”
“而主战派却没有那么幸运,因为失去酒天的庇护和同盟,开始了四处流亡的生活。在他们心目中,我们就是背离鬼王的叛徒、临阵脱逃的懦夫,如果没有我们的叛逃,他们不可能一败涂地。相比于朝廷,他们更恨的是我们的背叛。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搜寻妖怪村的下落,伺机动手。”
“因此,阿狸被捕,我最担心的是主战派抢先一步,将他掳走。”
“你的意思是,金熊童子还活着?”橘次引面色愈见凝重,“当年四大护法的尸首不是被挂在罗城门示众了吗?”
“唉,不是金熊童子还活着,是誓死追随鬼王的主战派还活着。”山亲父皱紧眉头,“这才是真正令我们苦恼的地方。”
“金熊童子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些在外流亡的主战派最想做的是复活鬼王,扬眉吐气,重新找回当年占山为王的地位和威慑。”
“复活鬼王?!”若听到妖怪不同派系之间的冲突时是诧异,这时候橘次引简直是惊骇了。酒天复生意味着什么?结果不言而喻。没有一个人想重新经历十年前的黑暗、绝望和混乱。
“嗯,想必橘公子也听说过鬼王附生的传闻吧?”
橘次引点点头,街头稚童的歌谣里都在吟唱的事情,难道是真的吗?
“附生者承载着酒天的魂魄和力量,平时可能无知无觉,可一旦封印松动,便会很快被酒天吞噬。因此,找到附生者是助鬼王复活的关键。”
“今年岁末的血月之夜,封印之力会降到最低,是助鬼王复活的最佳时机。主战派决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们在这段时间频繁出没,应该和感应到鬼王的附生者有关。”
“他们竟然找到了附生者?茫茫人海,怎么可能……”橘次引罕见得焦躁起来。
“他们不是找到,是附生者自己出现了。”山亲父意味深长地看了橘次引一眼,“那个孩子……就是附生者。”
“我问了山丸,为什么会杀死右京的妖怪?他说,他在来京都的路上杀了一只山鬼,那群妖怪来找他复仇,要将他开膛破肚,那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便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没有人会一次性杀死那么多妖怪,除了酒天的附生者。右京之战只是一场偶然,却让山丸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估计主战派那群妖怪都没有想到,自己寻仇会恰恰寻到附生者身上!”
……
“那少年恐非我类,而是为非作歹的妖怪,这香味对找到他的踪迹很重要。”
“他长得很像我的兄长。……少年只是不想让别人替自己顶罪。”
“那个孩子……就是附生者。”
!!!
源赖光和山亲父的话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搅着重锤,令橘次引感到一阵阵眩晕,以至于山亲父后来的话变得像渺远的泡沫一样恍惚。
源赖光一直寻找的少年竟然是鬼王的附生者,听起来,他还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
“要想阻止鬼王复活,我们必须要在血月之夜前,杀死附生者。”说出这番话时,山亲父神情复杂,语调不断增强逼迫自己做出决断,“山丸如今在我们手上,主动权就在我们这里,主战派不敢轻举妄动。若山丸出现异动,我们举全村之力也要杀死他,哪怕……同归于尽。”
可想而知,酒天若真正复活,妖怪村也会大祸临头,不复焉在。与其在那时绝地反击,不如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我想见见他。”橘次引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