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颜戚是我哥哥,但也不是。
他就像一艘船,猝不及防地扎入了我这片即将干涸的湖水。
2.
据说颜戚一开始并不同意他的生父再娶我的母亲,原因是他的母亲刚刚过世三个月,其中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母亲的再嫁对我来说无足挂齿。
我依旧照常放学,像以往最平淡的生活。
那年高二,当班主任在下课的空隙敲着门通知我回家吃饭,这很反常,毕竟她往往嫌我麻烦不肯招惹。
取钥匙开门,扑面而来的菜肴香气席卷,久久未曾窥见天光的黑白间横桌布服帖地铺在餐桌上,那是父母结婚那年买的。
桌上花纹餐盘内的菜肴丰盛,放着四张木质靠背椅,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木质香水味,母亲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前三十几年的富贵日子使时间对她极其宽容。
她的笑容自从父亲死后,珍惜地像冬日里不肯露面的太阳,平日里大多都是漫无尽头的寒冬。
她身边的男人叫我的名字,“陆野苹。”
我听着母亲的叫法叫了他声“颜叔”,桌上早已放好的碗筷,热腾的白米饭热气氤氲上飘。
这顿饭吃的很没有滋味,除去耳边嘈杂的交谈声,这对璧人脸上都挂上了满足的笑容,我像是衬托剧情的npc,常例吃饭,回房午睡。
陷入极大甜蜜的母亲露出了小女孩般羞涩表情,却还是没有忘记对我的质问,“今天练画了吗?”
我伫立原地,头也不回,重复着这么多年来反复的话,“练了,每天在学校都会练。”
她的笑容加深了。
从始至终,被遗忘在角落的凳子从未被拉开。
2.
婚礼在春天,万物复苏。
因为是二婚,邀请来的嘉宾不算多,这次我主动向老师请了假,顶着别人带有笑意和奇怪的目光赶回这场聒噪的婚礼。
白纱顺着花架,随意抛下,假花真花互相缠绕,像是亲密无间的情人,坠下时一晃一晃,犹如姑娘胸前晃荡的麻花辫,礼花、音响和不停鸣放的花炮。
我快步越过了宾客,在我眼里,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与普通人相差无几,只不过披了层金衣,是镀了层金的佛。
哪怕他们喊我,也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这场盛世婚礼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小野。”一袭婚纱的母亲微笑着喊我。
我心里不爽,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但我还是过去了。
她哄骗着我同商业权贵们举酒,又露出婚礼后头的巨大油画。
他们打量着我,不想再看一个人,而是在估算着价值,企图从我的艺术天赋上寻找价值,然后吞噬殆尽。
价格高昂的红酒像浓稠的鲜血一样让我感到恶心,哪怕它的口感甚好。
我想发疯,精神病的世界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我太讨厌这种感觉了,犹如赤身裸体。
我一饮而尽,扬起微笑:“妈,我要去吃药了。”
她的眼色瞬间冷了下来,仿佛我做出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可面对她的新丈夫,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姿态——仁慈又宽厚。
“去吧。”
于是我避开了人群,爬到附近的高塔,这边为了宣传网红景点,特地斥巨资打造了欧式花园。
我没空欣赏美景,直奔最高的天台。
那里可以俯视一切,每每心情难以平复,都会习惯性寻找开阔的地方。
但我这次来得不巧,此地居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无数次重来,我都曾经后悔过这次的决定。
我不该认识颜戚。
无数个日夜,我都把日记当做忏悔录反复撰写,我亲手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我因为无聊、对母亲的发泄、恶趣味,勾引了一时心动的继兄。
他好像对我若即若离,又似乎对我神魂颠倒,在无数个相处的日夜,我们曾经意乱情迷,又亲手把这段感情打碎。
我还未察觉到未来的命运,也不认识他,于是发出了人生的第一次主动问候:“你好,我叫陆野苹,荒野的野,苹果的苹。”
他转身,有些怔愣,也许是对于擅自搭讪的呆愣,“颜戚。”
颜戚很高,漫不经心看人时总让人心生惮怵又不自觉亲近,我这样精通面容的人,一时竟也找不出差错。
我的继兄,大概和我一样是这世界上最不希望这场婚礼进行的人,却也是在这场荒诞婚礼下唯一一个不带功利夸赞我的画的人。
3.
“陆老师。”助理轻缓的嗓音从耳边传来,搅乱这场时隔多年的旧梦。
陆野苹很快将自己拉回现实——他不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四岁。
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眼中的不耐,手指细细揉着太阳穴,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助理赶忙回答,陆野苹很少黑脸,却还是给她一种不好惹的感觉:“两个小时,刚刚才接到信息,晨旭要求您现在将之前那组照片重拍,违约金到时候一并付给你。”
陆野苹本人倒还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做噩梦了?”助理从纸袋中拿出他要求购买的咖啡,讨好式的递前,挂着标准式的微笑。
“噩梦也是美梦。”他伸手。
陆野苹戴着一双黑色皮质手套,将双手遮得严实,他的手腕很细,半遮的腕骨突出,冷白的肤色在某个角度意外与石膏雕塑契合。
助理时常觉得如果自己这位老板手毁了太过可惜。
陆野苹的来历他们所知甚少。
只知道他的手被大面积烧伤,即使及时植皮处理,也保留了满手可怖的伤疤。
陆野苹似乎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但有一张足够漂亮的好脸和足够聪明的脑子,硬是在艰难打工的情况下被现在的经纪人看中,一手捧红。
陆野苹作为平面模特,日常会接下一些份额不轻的活儿,经纪人向来是谁能赚钱就中用谁,给予了他的自由。
他拉开赠送的塑料习惯,冰美式的苦味刺激没能保持睡眠的大脑清醒,他一向崇尚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走吧。”
4.
【记忆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会挤压你的大脑,控制我的情绪。】
没有人会预见重逢。
陆野苹难得今天在工作时不在状态,他被这场无妄的回忆拖回深渊。
拍出摄像满意的照片时基本已经精疲力尽,还要抽空轮轴参与公司晚会。
公司易主他早有耳闻。
至于是从何方,大概是哪次勾搭上的老板,内部的消息他们倒是不敢多做讨论,外头却已经是满城风浪。
他漫不经心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红酒犹如在容器里蔓延的血液,他同同僚撞杯,脆声如铃。
晚会的灯光暧昧涌动,陆野苹点了根女士香烟,大半张脸迷藏在薄雾中,他主动退其次。
说是晚会,实际混入的生人不少,也不乏新老权贵。
这种觥筹交错的环境下,他似醉未醉。
“陆野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许久未见的脸。
颜戚皮相绝佳,正经又精英,像是老式电影里客串又难忘的贵族绅士。
陆野苹还以为旧日幻觉再现,还能撑着下巴,仰头看他,像是在分辨环境和现实。
直到那只大手掐住他的下巴,痛觉才让他感到现实。
颜戚的力气不大,却不容拒绝,指腹略比几年前似乎要粗糙些,茧有些硌人。
陆野苹突然笑了,带动着眼底下那颗小痣都格外灵动,光线勾勒了轮廓,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勾人魂魄
“哥,好久不见。”
这句话刺到颜戚,他手上泄力,“我们已经没有关系。”
陆野苹的唇很轻地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主动靠近他的手心。
被掐过得地方微微泛红,倒不像是剑拔弩张,倒更像是情人间耳鬓厮磨,他以指摹唇。
这种故意讨好的行为反倒让颜戚皱起了眉,或许是曾经他也被如此撩拨留下的后遗症。
他不再无理由信任、包容陆野苹,他收回了爱。
陆野苹的视线恢复清明,不甚在乎的微抿一口酒,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光晕,只是笑。
旁边人也能注意到他们两暗流涌动的气氛,一时不敢接近,纷纷疏远。
两人对峙一会儿,相顾无言。
陆野苹对自己方才略显轻佻的行为毫无悔意,只是短暂地抿唇一笑,起身与颜戚擦肩而过。
颜戚自觉失态,朝旁边看戏的人群略微颔首,转而走向台前,开始今日的发言。
周遭的人自然都是人精,眼观口口观心,不约而同选择对今晚看见的事沉默不语。
公司的收入每况日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只不过没想到还会天降奇兵加入新的投资人,而且貌似来头不小。
另一旁陆野苹的提前离席没有引起多大水花,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活动,手指隔着手套不太灵活地整理后颈落入衬衫的发丝。
他养了大半年的长发,堪堪到肩,一开始单纯为了经纪人口中打造的“人设”,往网红平面模特上靠进,后来又懒得去剪,就干脆留到现在。
他打通助理的电话,站在酒店长廊边倚着身子,慢悠悠地在抽烟区点烟。
等着助理提着浓缩咖啡拿着房卡给他刷开房门,陆野苹面不改色抿了一口咖啡,提出给她带薪放几天假。
助理被这突如其来喜讯砸昏了头,连声音都不自觉夹了起来:“这张房卡我先给您,到时候再叫酒店给您补一张。”
陆野苹不租房,也不买房,他就像一只无法归巢的鸟,在各个酒店里辗转,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密林。
他将捻灭的烟蒂扔入烟灰缸,垂下眼皮似笑非笑地说:“不用,会有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