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在滑下去那一刻，他看见陆野苹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跳下来，抱住了他。
这事说来话长。
颜戚又带他来爬山了。
这次还是那座山，为了许诺当年的约定。
爬山到一半，地震发生的毫无征兆，颜戚就是倒霉鬼，不小心踩空，所幸下头是森林，不算高，地震停得也快。
陆野苹抱他很紧，像是再不愿失去于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结果陆野苹重伤，腿上划了道口子，颜戚没事。
这地方没信号，救援队又不知道何时能来，颜戚一咬牙先找了块平地，背着他走到这里保存体力。
临近黄昏，救援队没等到，颜戚就拿出打火机点燃篝火，火光噼里啪啦烧，他取了外套披在陆野苹身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流星没等到，等到了六年后误打误撞赴约的陆野苹。
陆野苹昏昏沉沉能感受到裤脚被捞起，疼痛感还好，他大概忍受疼痛习惯了，艰难抬眼，小声询问：“你自己走吧。”
说不定今晚就死了。
颜戚难得生气，面无表情撕开袖子的衣服给他包扎：“老是做出这一副样子，就这么想要别人抛弃你。”
他伸手粗略量了下陆野苹额上的体温，心下一沉，发烧了。
一起掉下来的背包里还有点水，他翻出来喂给陆野苹，这山属于旅游景点，大型野兽肯定是没有的，颜戚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顺着周围的方向探路，看看有没有遗留下来的小道。
陆野苹烧着烧着就醒了，他起身看见四周无人，稍微放松点，发呆似的把塑料水瓶握在手中，手时不时挤压瓶内空气，盯着眼皮底下燃烧的火堆。
四周寂静，唯有蝉鸣声震天。
再仔细听，才会听见树叶被踩中的细碎声，陆野苹茫然抬头，正好与回来的颜戚撞上视线。
他真的是烧糊涂了，不然真不至于连幻象和真人都分不清楚。
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声音很低，“要放弃我了吗？”
颜戚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挺无助的，快步上前站在他身前，本着不和生病人生气的原则，伸手就要扶他。
“你那么不听话我都没有不要你，这个时候就又要我放弃你了。”颜戚绷着脸。
“我没有不听话。”陆野苹把脑袋埋进膝盖，小声辩解，“至少之前在你面前装得很好，可是人不可能装一辈子啊。”
“虽然也不能画画了，也成了个没用的人。”
他抬头，一滴眼泪滑落眼眶，又被火焰烘干，似乎这场匆匆赶来的生病也融化了他外表坚不可摧的盔甲，从内到外都软化了。
“你不听话不是因为你成为了一个没用的人，是因为你没有按照我对你的要求好好活下去，你看，火灾，伤口，幻觉，辍学，连学历都没有，受了多少苦，老是要把自己往伤疤堆里推，不是可以很轻易获得所有人的喜欢，又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颜戚去翻他身上，看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
意外发现了钱包，被陆野苹紧紧按住。
没带纸，不好擦眼泪。
他把钱包抽出来，居高临下地耍了一把流/氓，看着陆野苹一副被欺负的样子，晃了晃，“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陆野苹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我的....护身符。”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勾起了颜戚的兴趣，顺手打开。
里头没有现金也没有卡，只有一块长条红布。
颜戚展开，熟悉的字迹展现在他的眼前，是他和陆野苹来这里祈福的祝愿。
原先应当挂在高大的古树下，现在却依旧保留在陆野苹手中。
【小野，健康安乐。】
陆野苹不信神佛，唯留余念。
颜戚呆住了，也低声询问：“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陆野苹对着“幻觉”似乎真挚太多，静默间连眼泪都止收不住，“我舍不得。”
“你爸说的没错，我确实配不上你。”
“对不起，颜戚。”
于是心心念念下，他偷走了这份祝愿，将其叩奉神谕。
颜戚觉得很不对劲，他这话说的太像是临终遗言，心心念念的道歉砸在他的心头，没有半点放松，反而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感到愧疚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颜戚试探性地问。
“我弄丢了你的戒指，我也骗你了。我怕你不肯原谅我。”
“在我看见的好几次，你都说恨我。”
颜戚的手伸向他的额头，奇怪于他的表现，也很奇怪陆野苹说的“恨他”，至少颜戚从未在公共场合表明过自己的恨意，对待陆野苹就更不会。
他突然意识过来，捧起陆野苹的脸，“我在你眼里现在是幻觉吗？”
陆野苹所有的不安、害怕，林则也跟自己提起过陆野苹在受伤前说过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似乎是让自己不要恨他，可这句话逻辑漏洞太大。
陆野苹的幻觉里到底出现了什么，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陆野苹无法聚焦的视线这时才终于看向他，“有时候是一只被剥皮的小狗，有时候是你，对不起，如果我当初早一点回来，小狗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对不起，当初离开你现在又老是惹你生气。”
“你的小狗？”他问。
“我以前有过一只狗，它被我吃了，不对，不是我吃的，我不想吃，我妈妈逼我吃的，对不起，对不起。”陆野苹沙哑的嗓子发出承受不住的叫唤，这时候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颜戚手背上。
“它不要再拿眼睛看着我了，我不该带它回家，我，我也不该去招惹颜戚。”
“我睡不着，好多个晚上，好多天，它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也吃不下东西。”
“我想要死掉。”
一番颠三倒四的话反倒让颜戚更加沉默。
陆野苹现在分不清他和幻想的区别。
他也能从这里面了解到一点血淋淋的过去，陆野苹剥骨抽筋的过去。
“我现在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手上划刀？初中那一次，还有骨折那一次。”颜戚心脏狂跳。
陆野苹的双颊绯红，发烧强烈影响了他的分辨能力，“很痛，每一处都很痛。”
“吕明哲叫来的混混经常打我，扇耳光，踹我，夏兰喻杀死了我的小狗，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不画画的时候，他们把我锁在房间里面。”
“我不懂，我可以不画画的，我也可以靠别的创造价值的，为什么他们那么希望我走他们的那条路。”
“然后这么想着，我看见了我的美工刀。”
童年的每一处伤疤狠狠捅在他的身上，陆野苹永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人心总非刀枪不入，每每午夜梦回，他看见手上的伤疤，是否常常感到无法遏制的痛苦？
谁也不是陆野苹，谁也分不清楚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匮乏的灵魂。
他说完这些，小心翼翼观察了下颜戚的表情，等待着往常幻想里颜戚那些伤人的话语。
陆野苹觉得自己活该，等待着最后的凌迟。
可是颜戚抱住了他，身上的体温把他从地狱拖回人间。
恨意是他对自己的枷锁，可颜戚始终会第一时间抱住他，带领他离开思想的淤泥。
“可以了，小野，不要再感到痛苦了。”
颜戚说着自己声音都哽咽了，他的头埋在陆野苹的肩头，好像曾经没有流下的眼泪注定要在今天流下。
陆野苹只是随着年龄成长的，可又被落在过去的淤泥中。
“小狗被杀掉不是你的错，被欺负也不是你的错，出现幻觉也不是你的错。”
“我自愿你留在我身边，我也知道你不像表面那样温和，是我选择了你。”
陆野苹反问说，“你要原谅我了吗？不要听我说了几句话就这么轻易地原谅我。”
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不原谅我。”
真正无法原谅的人，名字原来叫做陆野苹。
他现在分清了。
充满憎恨的颜戚是他脑内的臆想，真正的颜戚只会在他痛苦的时候拥抱他。
颜戚说，“好的。”
“你要活下去，然后努力取得我的原谅，可以吗，小野。”
那一刻，他看清了颜戚眼底倒影的漫天星空。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38.
清醒后的陆野苹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悔恨。
他两被救出来后反倒尴尬，非常麻利变成了陆野苹一个人的尴尬现场，恨不得穿回去把自己嘴捂上。
这么躲了半个月，颜戚琢磨着感觉不对，正式开始要求他两进行原谅游戏。
陆野苹无比正式，开启了约会之旅。
水族馆波澜的水光折射在昏暗的路道，心照不宣的两人比肩观赏水中风景。
陆野苹看似漫不经心地观望，实则心底里偷偷给“路人”打手势，一边还要观察颜戚的反应。
三分钟过后，他两走到水族馆里层。
折射的蓝光投映在一个小小平台，陆野苹拉着他，单膝跪地。
他掏出盒子，笨拙的打开。
词还没说，颜戚已经自己接过来带在了无名指上。
仿佛从前丢失的，现在又还了回来，始终如一。
“我的自私是刻在基因里的诅咒但是如果爱上你，我会背叛我的天性，努力要求你永远爱我作为唯一的私心。 ”
“我永远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