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16)

    叶英走后,餐厅的氛围霎时间冷下来。

    两人隔着一张空空的椅子,都没有看对方,如隔楚河汉界。

    旬朔褪下那副外人面前作低伏小的姿态,慢悠悠把柠檬汁挤到牡蛎中:“我的好弟弟,你最好不要去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哪些东西呢?”旬望握住茶杯的手用力到冒出青筋,但面上只有呼吸稍微急促了几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的。”

    “自由、爱情、关于前途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哈?”旬望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和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过。”

    “那就好。不要忘了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再敬人,没了身上那层旬家的皮,你什么都不是。失去了贵族身份,你真以为你一毕业就能进旅部当参谋?也不要觉得叶英嘴上说推荐你进总参就能做到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尉官,要去战场上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慢慢熬。更何况她是你将来的弟妹,你要懂得避嫌。”

    “你真正想说的是让我老老实实联姻吧?大哥。”

    旬望扭过头去直勾勾看着旬朔,他的头发眼睛都是有别于旬朔旬晦的黑色,皮肤也不那么白皙,更接近玉石和象牙。

    黑色,污泥的颜色,真够恶心的,旬朔想,和他那个插足别人婚姻的母亲一个模样。

    “你做生意的鼻子很灵敏,你觉得这场仗洪涛上将会赢,皇室和中央贵族要吃大亏。但商人的本性又让你不会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就打算让小弟去烧洪涛的热灶,让我去烧中央贵族的冷灶,两头下注,谁也不得罪。大哥,我是人,不是没有思想的物件,就算和中央星系哪个贵族小姐结婚了又能怎样呢?你把我逼得太紧,到时候万一真的冷灶变成热灶,难道我还会帮着你说话做事吗?”

    “你想怎样?”

    “你已经找好我的联姻对象了吧?”旬望苦笑,他把冷而涩的茶水一饮而尽,“砰”地将空茶杯放到桌上,斩钉截铁道,“婚,我可以结。但要等打完这场仗再说。我学了那么多年,不甘心什么都没用上就进到婚姻的笼子里去。”

    “我想切切实实做点事,”他看向柳叶窗上彩绘的飞翔白鸟,呢喃道,“一次,哪怕就这一次呢。”

    两人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但旬朔默许了旬望的请求。

    旬望回到基地里,士兵们正聚在一起大快朵颐,成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喜悦让一切都带上狂欢的性质,旬望看了看自己映在聚会大厅窗户上萧瑟的影子,听见屋内醉汉们喧嚷的笑闹,识趣地选择不去破坏这种美好的氛围。

    还是去图书室吧,那里对他而言犹如狂风怒涛中温馨的舱室,每每心情低落的时候,身处其中便会有格外的安全感。

    他打开阅读灯,靠在书架上翻阅自己手绘的地形图。

    与以往不同的是,地形图上写满另一个人张牙舞爪的标识。不止摩迦罗星的,帝国晚近几个千年的大型战役他都曾一时兴起绘制过配图,但只标记了等高线和基本的军种兵力。此时地形图上被叶英用各色箭头标出军队调遣方向,在旬望眼里这些图里代表军团的小方块仿佛都运动起来,带着他回到前辈们曾经奋斗的战场上。

    叶英甚至还在复盘过程中录制了全息投影。旬望打开投影开关,看着代表无数鲜活性命的兵棋在图书室略显昏暗的半空中进行推演,有的是按历史上的战役一步步复现的,有的则是叶英自己推导出的另一种可能性。

    “踹它屁股啊大哥,你看敌人都把后门露出来了,不撅一下礼貌吗?”

    “这是什么?侧翼?打一下!这是什么?侧翼?还是打一下!”

    安静而密闭的图书室一下子被叶英嚣张的配音填满了。

    投影仪的光柱把空中飞扬的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像是宇宙中孤独的星辰,外面仍然吵闹,旬望一场场战役翻阅过去,心情却渐渐好起来。

    他甚至有兴致去点评叶英的作战风格,有种不经意间走进她内心的错觉。

    喜欢战术穿插,绕后或者绕到侧翼,急风骤雨般攻击和紧急行军,占据优势后瞬间抓住机会,秋风扫落叶一样扫荡敌军。

    她很会打仗。

    旬望自己在军校的时候,曾当过老将军的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中绝大部分人就算刻苦学习四年也不会成为合格的指挥官,能当好一个参谋就是我对你们最好的期望。真正的统帅是天生的而不是任命的,是从战斗中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

    旬望此时无师自通地理解并且认可了这段话。

    那些指挥官的决然和果敢,叶英有,他没有。

    他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极富驱动性的生命力所感染。

    难言的激动在他胸膛里狂跳,看到精彩的地方,他甚至想要站起来走两圈。或许是起身的动作太大,堆在一起的地图散开,落下来薄薄一张纸片。

    那是直接从教廷经书上撕下来的,旬望甚至能说出它出自《传道书》第几卷第几章。

    上面只有一句话。

    【年轻人啊,你在少年时当快乐。】

    叶英知道地图的作者还会重新翻看地图,那是她想用来安慰旬望的话。

    她进入餐厅前就听到他们的争吵了吧?

    那些难堪,那些迫不得已,那些无能为力,在酝酿一整天后化作旬望深深的一次吐息,坏情绪也随着那口气一起被叹出去了。

    微型投影仪播放完所有视频后暗淡下去,一切重归于静。

    旬望俯身去重新播放,却被破门而入的士兵打断。

    “旬参谋,叶少尉让我来请你去和大家伙一起庆祝!”

    旬望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

    “好,我马上就过去。”

    大厅里仍然是那种酒足饭饱后的混乱的热闹。

    “我没,没喝醉,还能再喝!”这是大着舌头把酒瓶护在怀里的士兵。

    “排长,这场仗你打得真漂亮,我们服气!”这是趁机找叶英溜须拍马的士兵。

    “我在老家有个相好的,你看,长这样,等我回去我们就结婚。”这是拿着照片向周围人炫耀的士兵。

    战争总会把每个生命还能继续延续的日子衬托得那么鲜活,叶英微笑着看着活下来的人们发疯,间或和代文耳语几句,见旬望进来,只对他点头示意。

    旬望回以一笑,被封爻狠狠瞪了一眼,好笑地摇摇头,并不计较地也对封爻礼貌示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场内的气氛在指挥官和军士长的刻意放纵下,被推向沸腾的顶点。

    在尖叫声,口哨声,下流玩笑声中,有士兵摇摇晃晃走过来。

    “排长,我能找到那个在地下管道里怯战的胆小鬼,他说话的时候就在我旁边,我摸到他袖口纽扣掉了一颗。”他说。

    醉汉醺醺的话语在角落里响起,沸水一样的室内冷却下来。

    有几个士兵已经探头探脑,多疑地开始互相打量。

    “你先坐回去。”叶英面上平静如水。

    “在黑暗的管道里蹭掉纽扣很常见,并不能说明什么。既然打了胜仗,那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必要再去咬着不放。老代?”

    代文应了一声。

    “找个袋子让大家都把袖子上的纽扣摘掉扔进去。省的都在这里疑神疑鬼,有精力留到下次上战场,别把枪口对准自己人。”

    代文拿着束口的口袋让士兵们一个一个攥着手放到里面,不多时便收集了一口袋纽扣。

    叶英冲着醉汉周围的士兵道:“你们看着点儿他,都喝成什么样儿了?”

    她塞了个鸡腿过去,笑骂:“别光喝,吃点东西,吃还堵不住你嘴吗?别到时候连小时候尿裤子的事都吐罗出来,酒醒了看你脸往哪儿隔。”

    市井间常见的玩笑话让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复又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吹牛的吹牛,猜拳的猜拳。

    旬望看着那个如常和代文兴奋说着什么,偶尔还激动比划两下的身影,渐渐地把她和那个隐藏在作战投影后面挥斥方遒的指挥官联系起来。

    她狡猾、市侩,有野心;但也纯粹,豁达,享受当下。

    旬望觉得自己好似也被室内弥散的酒气熏醉了。

    他把那张纸条拿出来摩挲两下,再次默念了那句话。

    【年轻人啊,你在少年时当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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