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颜、颜仔?
元时亦愣住,这道称呼让人过于震惊以至于她都没察觉出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而被点到的男人自然懂得非也的话外之音,一向温沉的脸罕见裂出一条缝,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没有直面这个话题,颜屿正声开口:“您先入坐吧,可以点菜了。”
“好好,就来就来。”
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言多漏了陷,这位小颜总怕是要丢面了。
非也收起笑容,几步走过去,江燚已经帮忙拉好了椅子。
饭局正常进行,非也点了几道经典粤菜,乳鸽、烧鹅、叉烧、蒸鱼,加几盅靓汤,其余人再添上一二,总共六道热菜三道凉菜。
非也,原名施也,这位作家早些年为写作四处旅居寻找素材与灵感,曾在广城和港岛待过一段时间,对那边的饮食甚是喜爱,何曦会选这家餐厅,也是提前做了功课,投其所好。
元时亦对粤菜不算熟悉,她偏好味道重一点的辣菜,这类清甜口味的菜肴尝得少,不过她现在也不敢多吃,她目前的身材并不完全满足阿似的外形,需要再增一点肌,因此她特地点了一份卤水拼盘,用水匀一匀,可以当清水肉吃,剩下几道,就只敢沾沾清蒸的东星斑和白灼的菜心了。
菜品陆续上齐,席间谈论不断。
这顿饭除了感谢外,元时亦还想借此机会跟非也取取经,毕竟有谁会比原作者更了解故事与人物呢?
几个来回后,元时亦的疑问得到解答,对角色的认识也愈发清晰,若不是她理解能力够强,这场饭局怕是要成为专属于她的教学现场。
非也回答完元时亦最后一个问题,将筷子置于筷架上,“不行,这么干讲太没劲。”
她砸了咂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其实能这般跟她深度讨论作品的人并不多,对于这位阿似的扮演者,她无疑是心满意足的,甚至可以说,远超她的预期。而人的心情一旦大好,就需要一些外在的东西助助兴。
元时亦本以为是自己提出的内容太无趣,正考虑换个话题,却见非也脱下披肩挽起袖子,正色道:“对,我得来瓶酒。”
酒?
元时亦与何曦短暂对视一瞬,看来不是无趣,而是足够开心。
几分钟后,一瓶贵腐甜白被端上。
度数不高,喝的是一个情调。
只是何曦要开车,江燚又是一杯倒,那就只剩元时亦跟颜屿能陪着喝点儿。
等侍应生将酒开完,颜屿静静起身,从一旁的桌架上挑出三支甜酒杯,一一摆放于餐桌上,意思很明显,无需旁人帮忙,这支酒他来倒。
元时亦看着他利落熟练的动作,内心泛起纠结,他该不会还要帮她倒酒吧?
第一杯自是给非也。
颜屿估量准确,酒将将达到酒杯二分之一的位置便立刻止住,未有增加,颜屿轻推转桌,将它送至非也面前,“非也老师,尽兴。”
非也笑着端过,“难得。”
这二字说得巧妙,不了解内情之人只会以为是她难得能喝一次酒,然而实际上,非也轻轻抬眼看向元时亦,是这位颜总难得“伺候”一次人。
而不远处那位被她悄窥的明艳美人正睁着清亮的眸子,关注对面人的一举一动,显然不知她话中深意。
看到颜屿即将盛上第二杯时,元时亦还是没忍住起了身,且不说她没有非也那样的地位,就单论今天这顿饭,她作为东道主,也不该让客人服侍主人。
却不想,颜屿像是预料到什么般,直接朝她走来。
他一手捏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来到元时亦身边,站定。
“颜总,我自己来就好——”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唤,“元老师。”
瓶身倾斜,蜜金色液体顺着杯壁缓缓流下,撞出一点细小气泡。
清甜香气溢开,一杯倒好的甜白葡萄酒落至她的身前,这只举杯的手并未立刻撤离,而是伸出食指与中指,夹住杯杆轻按杯底,在桌面上缓慢转动。
一圈涟漪荡出,“没有女士倒酒的道理。”
视线顺着清香的葡萄味相碰,元时亦呼吸轻滞,颜屿离得并不算近,可这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和煦的笑,儒雅、有礼,风度翩翩,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这还是她见过的那个颜屿吗?
元时亦眸光错开,不穿西装,连性子都大变样了。
“那就,”元时亦端起酒杯,低首,小幅度抿上一口,“谢谢颜总。”
不管怎么说,社交场上的表面功夫都要做足,既然颜屿此刻是一位绅士,那她理应做一位淑女。
只不过,元时亦再次轻探过去,现在这个模样才真正算得上符合他的外表。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与众人无异,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气质少见到令人惊艳,可这男人就是有本事做出一些反差之举,让人在惊艳之余被他的“恶劣”行径打破认知。
正因这样的违和,反倒是更让人,印象深刻。
元时亦安然坐下,沾了酒,她便不敢吃得太少,否则肠胃容易难受。
夹上几片牛腱,用清水漂去咸味,她开始小口咀嚼起来。
接下来的话题她参与不多,多数是听。
何曦和江燚健谈,没有扫大作家的兴,先聊国外大片,再讲国内奖项,说国外市场,又论国内环境,几人从天南聊到地北,若不是全程听着,她怕是走个神的功夫就要跟不上话茬儿。
“我年轻那会儿还什么都不懂,第一本书被一个编剧看上,说要找我买版权。”
“为了签合同,我一个人大老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到现场,他把影视化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压价我都愿意接受,结果签完的第二个月,他就以十倍的价格转卖掉!这就算了,问题是最后拍出来是个什么狗屁,面目全非!魔改!跟我的作品有半毛钱关系吗?”
一番话下去,非也越说越恼,最后干脆一口闷完杯中液体,将空杯重重拍在桌上。
“江燚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的文拍毁,我饶不、了你!保证把你……嗝——”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你放一万个心。”江燚边说边把高脚杯往旁边移,然后悄摸将事先准备好的蜂蜜水换过去。
元时亦视力很好,自然没有错过这点小变化,只不过她思绪早已飞远,一时间并未意识到这举动有什么不对劲。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拍戏的经历。
同样,不是那么愉快。
彼时,她正处于对什么事物都充满好奇的青春期,演戏一事,于她而言,更多的是新奇。
直至某天,没有戏份的她去围观主演拍摄,却意外听到编剧与导演的对话。
“小元公主的情绪还是太平了,这部分应该是童年高光的,要不要重来一条?”
“不用,后期剪辑的时候只留远景和背影就行,其它的让配音发挥。”导演说着让助理做下标记,随后继续道,“重来也没用,她可是真正的小公主,养尊处优的,哪懂什么人间疾苦?模子好,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戏份也不多,没必要浪费时间。”
老实说,那一瞬间元时亦确实很生气,脑袋炸开,有些发麻,人生前十四年,从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她,应该说,从没有这样的评价进入她的耳里。
家境的优势她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她自以为的认真努力终究是一场无用之功。
离开片场,她让司机瑞叔开车带她兜风。高速上,120的时速她依旧嫌慢,一年前在德国度假时,她表哥一位刚成年的好友载着他俩在高速上飙车,最高开到260,她从一开始的紧张害怕到最后的享受刺激,一路尖叫不停,最终,这件事以她父母黑脸,她姨夫,也就是她表哥亲爹把她表哥骂了个狗血淋头而结束。
吹了一阵子的风,她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不开心没问题,可人家说事实也一样无错,况且他们说的还算客观,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瑞叔从后视镜中观察到她心情好转,便偷偷下了高速,将轿车驶入市区。
在一个陌生城市漫无目的地闲逛,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转移。
元时亦思索够了,让瑞叔将车停在一所中学旁。
这所高中正好在举办开放日,她下了车独自进去,打算散散心。
一圈参观下来,元时亦被不少学长学姐塞了宣传手册,有学校官方的,也有各种社团的,她一一接过,放进小包里。没什么新鲜内容,她初中也是这类私立院校,课外活动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直到——
元时亦后退两步,重新站至这个座落于角落的红色遮阳棚前。
自制的独立游戏?
在一众陶冶情操、锻炼身体乃至提高智商的课外项目中,这个小展摊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了。
元时亦探头进去,“我能试玩一下吗?”
“啊,可、可以。”
一位清瘦的男生坐在电脑后,许是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光顾,他慌忙中起身,差点摔了怀中手柄。
那个小游戏具体什么样元时亦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个小时后她成功打通关,整个人神清气爽。
以及,有几个讨厌的男生在背后围观她,点评这游戏无聊,关卡陷阱离谱,那时她本就因为演戏一事烦得没处撒气,蛐蛐声传来,断然不会忍受,她转头翻了个白眼,“无聊还一直看,没事干就去多做两套卷子,还是说你连我这关都没打到,好奇我怎么通关吗?”
都是十多岁的年纪,脸皮尚薄,被她一顿数落后,几个男孩落荒而逃,也没人再敢站在她身后,除了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摊主。
与周边那些热情的同学不同,这位男生一直安静待在座位上,不像其他人那般大胆“拉客”,要不是她多看了两眼名牌,怕是会像很多学生一样,错过这一方小天地。
记忆中,一直到她离开前,男生才终于开口问了她几个问题,只可惜回答的内容她已经忘得差不多,应该不是什么太好的话,毕竟她那会儿心情欠佳,搞不好一样迁怒到他头上。
至于男生有没有不高兴,元时亦实在没印象了,他头发有些长,眼睛藏在黑框眼镜后,看不清长相——
“噗!这什么啊!你拿假酒糊弄我?”
一道愠怒的声音在包厢内乍起。
——回忆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