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太医,陈青看着医嘱,叫来底下人准备药浴,陈珏默默坐在窗前,瞧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下人,不知在想什么。
快入冬了,院子里那棵成人粗的银杏树披上了锦衣,风一吹,几片金黄的叶子打着卷儿飘下,伸出手接住一片,洁白如玉的手指捻起茎叶,指尖微动,叶片如展翅的蝴蝶旋转,偏又飞不出指尖。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珏幽幽叹了声,起身回到内屋,拉过被子睡了下去,几息后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床边,少女娇嫩的声音响起,“阿珏,你受伤了?”
陈珏闭眼躺着,只当自己睡死了,床边的公主一叠声唤道:“阿珏,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同你发脾气,你理理我好不好?阿珏,阿珏……”越叫越急,越唤越委屈!
陈珏掀开被子坐起来,见她脸上全是汗珠,安慰道:“我没事,宫里快落锁了,怎么这时候来了?”
庆宁公主见他愿意说话,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脆生生回道:“我,我听说你同侯爷吵架了,他,他还打了你!”一双凤眼紧紧盯着陈珏肩膀,“你伤得重不重,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
陈珏微微摇头,温声安抚道:“不过被花瓶碰了下,有些红肿,王大人敷了膏药,已经不疼了,这会肿也消下去了,休息几日便好!”见她一个劲往他身上看,知她不亲眼看到,索性拉开衣襟,叫她看个明白。
庆宁看着泛红的肩膀,心疼得直掉泪,“怎么就砸成这样了?”手腕抬了抬,想摸又怕再伤到哪,转身呵道:“养你们是吃干饭的?这么多人看着,竟连个人都护不住?”屋内院外的丫鬟小厮立时跪了一地。
“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没躲开!”陈珏拉起衣襟,淡淡道,“公主要打要骂,回公主府去,这里是陈家,他们是陈家人。”
庆宁回头委屈地看着陈珏,“我这不是担心你?你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些,万一有个什么?”说着拉过陈珏手腕,指尖肌肤依旧冷得叫人害怕,“不然还是住到公主府去,公主府是新盖的,屋子里铺了地龙,冬天也暖和些,你如今身体虚,手脚冰凉,夜里一定睡不好!”
陈珏抽回手,冷冷道:“公主,我睡不好,不是因为手脚冰凉,是因为我不愿……”
“阿珏!”庆宁凤目微凝,“我不想同你吵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说过,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是不会放手的,我千方百计把你救回来,不是为了放你离去,这辈子你只能同我在一起。”
“起来吧!”多说无益,陈珏索性不说,走出内屋,将一院的仆人唤起来。
见他又不理人,庆宁气鼓鼓追出来,“阿珏!不许无视我!”
陈珏充耳不闻,默默走进隔壁书房,拿过昨日没看完的诗集慢慢看着。
庆宁气极,夺过书丢到一边,抬腿坐到他怀里,看着他,“阿珏,你同我说说话嘛?”手腕环上男子不盈一握的腰身,紧紧靠在他怀里,“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大皇姐说吵架会坏了两人感情,再好的夫妻吵着吵着便分开了,我不想同你分开,我想同你长长久久!”
陈珏垂眸,看着怀里娇俏的公主,叹息道:“公主,你怕是忘了,我们之间没……唔……”
庆宁不想再听,起身环上他脖颈,将那些讨人厌的话尽数逼回去。
屋外,女史翡翠拦下陈宏,“先等等!”
陈宏听着屋内动静,垂着头折回去,都说了要静养,每次来都喜欢作弄人,这样养,哪年能养好?
屋内,快要窒息的陈珏抬手,推了推压在身上的公主,示弱道:“阿宁!”
见他低头,庆宁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下松开手,指尖拨弄着如绸缎般的头发,“阿珏,你到底什么时候好啊?你快些好起来啊,我不想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留有遗憾!”
“不知道,也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了,请公主另择佳婿!”陈珏推推她,皱了眉,“你先起来,我腿疼!”
庆宁抬手按了下,陈珏闷哼了声,抖着嘴唇道:“别按……起来!”
庆宁见他疼的厉害,赶紧从他怀里下去,拉过一条腿轻轻按着,“阿珏,你啊,真是尊琉璃美人,我十七妹妹都没有你娇气!”
陈珏被她按的又疼又麻,更难受了,按住她作怪的手,“别动,让我缓缓!”
“哎!”庆宁松开手,看着一脸痛苦的陈珏,俏脸皱成包子,“吃了那么多药,怎么一点也不见好?不然还是把张院使叫回来,他医术高,法子也多。”
陈珏扶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着,缓解腿上酥麻,安抚道:“我没事!”会疼多好,这些疼痛能叫他知道,他是个四肢健全活生生的人。
“公主,少爷,该药浴了!”屋外,翡翠适时出声。
“进来!”庆宁上前扶过陈珏。
浴房内,陈宏陈青扶着陈珏坐进浴桶,庆宁绕过屏风走到近前,鼻尖轻嗅,药桶里苦味更甚,皱眉问道:“又换了药方?”
“是,才刚王太医新开的,加了些疏肝的药材!”通晓药性的陈兰上前回话。
庆宁了然,走到浴桶前,娇俏看着陈珏,“阿珏,你无不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翡翠忙递来一本闲书,陈珏扫过那册子封面,虚咳了声,“公主,我不爱听江湖轶事。”
庆宁看着封面上的白衣侠士同金枝玉叶,“你都没听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说着还是换了本旁的,“诗集文册,阿珏,你难道要去考状元?日日看这些做什么?你可是驸马爷!不需要入仕!”翻开册子娓娓念来。
陈珏闭目听着,他身体不好,看书伤眼睛,家里也好,公主府也好,都不许他多看,怕把眼睛看坏,可日日困在家里,走不许,动不得,他不看书还能做什么?
一本诗集念完,药浴也泡完了,陈珏躺回暖榻,一双灵活的手顺着头颅按揉下来,为他疏通筋络,揉开僵硬的身躯,那双手灵巧又有力,按到一些不通畅的关窍处便加重力气,到了伤处便减小力度,陈珏被她轻柔适中的力度按地昏昏欲睡。
庆宁静静看着,见陈珏不时皱眉,不时又展颜,心里越发欢喜,他在一点点好转,她是这样清楚这一点。“阿珏,先别睡,不然夜里又睡不好了!”
陈珏勉强睁开眼,瞧了眼外面天色,含糊道:“公主,天晚了,你该回宫了!”说着困倦地闭上眼睛。
“今晚我不回去了,出宫前我同母后说了,今夜留在陈家,你身体不好,我得看着你!”庆宁瞧着差不多,示意候着的人传膳!
“阿宁!”陈珏仅剩的瞌睡没了,例行劝人,“我们还未完婚,你住在这里算什么?”京里那些流言蜚语好不容易消停些,他实在没有心力再应付一次。
庆宁俏脸一沉,想说什么又怕惊到他,忍了下来。
陈青上前替他陇上衣袍,背起人送回正屋,庆宁坠在后面,瞧着下人替他更衣梳发,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娇笑道:“阿珏,前几个月治病时,我夜夜宿在你房里,满京城谁不知道你是我庆宁的人,你现在说这些啊,晚了!”
外屋,翡翠正带着宫女布菜,听见公主这话立时停了手,急急倒了温水端进去,刚到门口,里面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夹杂着公主的求饶声,“哎,我错了,我错了,阿珏,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水,水,拿水来!”
翡翠忙递上去,庆宁接过喂给陈珏,陈珏愤恨地挥开,扶着桌子越咳越急,陈兰急匆匆奔进来,指尖在他胸前后背几处穴道按揉,几下后叫人心惊肉跳的咳终于止住了,陈兰复又接过温水扶着人喂进去。
陈珏白着脸喝进去,漱去满嘴血腥味,又含了一口温水喝下去,缓了几息后,脸色恢复了些,庆宁瞧着他好转,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又扑了上去,“阿珏,我说错话了,你打我吧,阿珏,阿珏……”
“公主说错什么了?公主说的是事实!”陈珏推开她,慢慢站起来,怨恨地看过去,“满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养了个解闷的玩意?”语气冷淡如霜,好似说的是别个人。
“阿珏,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庆宁也恼了,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是旁人哄着她顺着她,便是她父皇母后也不曾对她说过重话,自从遇到陈珏,她日日做小伏低,连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偏这个人总喜欢同她对着干。
“公主!”翡翠上前扶起她,“九少爷饿不得!”
“饿死算……”说到一半闭了嘴,阿珏不能饿,旁人饿一顿不会死,阿珏会啊,吃饭要紧,庆宁擦干眼泪去到外屋,没良心的陈珏已经坐上暖炕,接过羹勺慢慢吃着,举止优雅,瞧着赏心悦目,视线上移,眼尾那抹因咳嗽显露的嫣红衬的他越发美艳,瞧着那张脸,天大的气也没了。
庆宁几步坐到炕上,接过筷子,瞧了眼陈珏那边的菜,皱眉道:“今日怎么这么素?”
陈宏上前回话,“这几日少爷肠胃不适,特意做的清淡些!”
庆宁见陈珏只看着眼前那药膳,“阿珏,你吃点菜,不吃菜身体怎么会好?”说着拿过筷子给他夹了一根白玉菜心,小心翼翼道:“阿珏,生着气吃饭不舒服,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陈珏看着那碧绿的菜心,抬眸看她一眼,良久夹起送进嘴里,茎叶鲜嫩,虽只放了少许盐,比碗里带着苦味的药膳味道好多了,又夹了一块肉泥蒸蛋放到碗里慢慢吃着,见庆宁一直盯着他,疑惑道:“公主不吃?”
“吃吃吃!”庆宁连忙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又看向陈珏,“阿珏,及冠礼,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我去替你寻来!”
陈珏摇摇头,看着眼前精致又丰富的菜肴,“我什么都不缺!”
“阿珏?”庆宁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陈珏放下碗筷,抬起头注视着她,“我想要公主放我回闽北,你答应吗?”
“明年完婚后,我同你一起回去!”庆宁莞尔一笑,又道,“阿珏,成婚后,你想去哪里,阿宁都陪你去!”
陈珏长叹一声,继续用饭,拳头大小的粥碗,吃了一刻多钟方才吃完,庆宁瞧着桌上近乎不曾动过的菜,“晚上还加餐吗,加的什么?”
身后伺候的陈青躬身回话,“加的,一个时辰后还用一餐!是炖的软烂的白玉翡翠粥,吃完少爷歇半个时辰,正好入睡!”
庆宁放心了,“公主,你该回宫了!”陈珏净过手看向庆宁,庆宁杵着下颌端详他,见眼角的嫣红退下,心下可惜,换到他身边坐下,委屈巴巴道:“我来这一会,你都赶了我多少次了?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陈珏推开她伸来的手,“公主,再晚些宫门落锁,你进不去,明日娘娘又要训斥父亲,你也不想看到我被父亲责骂?”
她当然不希望啊,阿珏身体这么差,不能受气受累,点点头俏生生说道:“不然我进宫同母后说说,叫她同意我们早些完婚,如今你身体也好多了,正好冲冲喜,对不对?”
“公主!”陈珏头疼地看着她,“婚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我对公主只有感恩,并……”
“阿珏,”庆宁拧眉瞪着他,“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今夜就睡了你!”
陈珏眼神一冷,语气也淡了下来,“公主权……”
庆宁气急,抬手将人按在炕上,扑了上去,陈珏被她压在身下,胸口一闷,一口气上不来,眼前阵阵发晕,无力地推拒着她,庆宁打定主意要叫他长长记性,压着人又亲又摸。
翡翠看着脸色发青的陈珏,怕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赶紧上前劝人,“公主,九少爷身体不好,公主,公主……”
气疯了的庆宁恢复了些许理智,抬头瞧陈珏,见他眉头紧蹙,嘴唇青乌着,呼吸越发急促,吓了一跳,赶紧从他身上起来,“快去叫太医!”
翡翠朝身后招招手,陈兰上前几步,扶起陈珏替他行气,底下人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一屋子又井然有序忙起来,一瞧便知是做习惯了的。
翡翠扶起公主,小心劝道:“公主,九少爷身体刚好,气坏了,难道不是公主心疼?”
庆宁瞧着又吐又呕的陈珏,心里也难受,可他总爱同她反着来,她说什么他都不理,她也有脾气,也会不开心啊。
陈珏才刚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丫鬟服侍着漱了口,待喘匀了气,抬头看向庆宁,冷冰冰道:“出去!”身边人纷纷退出去。
陈珏定定看着庆宁,略过她眼中担忧,轻笑一声问道:“公主就这么喜欢这具身体?”他狠狠拉过庆宁,扯下身上衣服,红着眼笑道:“公主这么喜欢,拿去好了,”乌青的唇瓣吐出冰冷的话语,“睡完了,睡腻了,是不是就可以放我回去?”
“阿珏,我是真心喜欢你!”庆宁怕他冻坏,赶紧替他拉上衣襟,“你怎么能这样猜度我?难道你心里也觉得我就是个□□的女子?”
“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会同那样的词扯上关系,是我,”陈珏撑着身子看向她,“是我下贱,是我□□,是我不要脸,是我勾引公主,是我媚惑公主,是我……”
“阿珏?”庆宁伤心地瞪着陈珏,陈珏亦看着她,良久哈哈笑起来,笑的咳出血也不愿停下,庆宁急得去扶他,“阿珏,阿珏,不要笑了,阿珏,翡翠?”
门外忧心忡忡的翡翠连忙进来。
“滚出去!滚出去……”陈珏转头,冷漠地看着翡翠,翡翠左右看看,压下心中感概,复又退了出去。
“公主,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被皇后娘娘如此斥责?”陈珏赤红的眼眸看向庆宁,“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我改了还不行吗?”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笑着问道:“公主是喜欢这张脸吗?”他环顾一圈,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踉跄着往内屋去。
“阿珏,阿珏!”庆宁伸手制住他,生怕他再伤到自己,一叠声劝道:“阿珏,你冷静些,阿珏,你不能生气,阿珏……”
“放开我!”气虚力弱的陈珏怒吼道:“我不是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沈大侠!你喜欢他,为什么不下去陪他?”他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挣开身后女子桎梏,力气用尽也挣动不了,反折腾的自己一身虚汗,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身子一晃轰然倾倒。
庆宁惊慌抱住他,又气又急,“来人!”
院内院外,众人又井井有条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