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饰精致繁复,束发的玉冠温润流光,身姿挺拔,气质如竹。不像穿汉服的现代人,活脱脱穿越而来的古人。
只要天气晴朗,纪堂晚上都要出来晒月亮。
但窗外的大树这两年长得太快,几乎覆盖整面窗户,月光很难照进来,只在满月时,才有丝缕月华之力能被纪堂吸收。
他预感到,自己要真正消亡了。
回想这一生,活着的时候,出身寒门,父亲早逝,和母亲靠族人接济生活,勉强能有书读,少年时的种种不易难以赘述。
凭借天资和努力,21岁进士及第,说声天纵英才都不为过,可惜生不逢时。
嘉靖年间,皇帝不上朝,醉心道术,百官做实事得少,争权夺利得多。
纪堂没有背景,又不想加入党争,只能到松江府户科做一名九品知事。不过能为百姓做些事,一展抱负,九品官也不错。
好景不长,他的磨难远没有结束,只干了四年,他就在秋税征收时于家中猝然长逝。
父亲以“终南何有?有纪有堂”一句,为他起名纪堂,希望他像终南山一样,做个有棱有角,同时不失宽阔博大的君子。
可谁能料到,他不仅早逝,死后还不能魂归地府,真不知生前做了什么孽,要受此等囹圄之困。
这里本是他的宅邸,却没人在意他这个老屋主,不断起新房,又归于尘土,500年过去,来来去去多少人,只有他被束缚在这里,不能离开,没有自由。
前些年,国家改天换地,不知为何他的身形也逐渐消散,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意识残留之际,百姓们撸起袖子奋斗的干劲,中华大地欣欣向荣的朝气,饥寒交困、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少,使得他对这个新世界产生一丝好奇。
从此就再没有走成。
如今科技的力量使人们不出门即晓天下事,纪堂跟着受益,虽然还是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活动,总算不觉得是坐牢了。
他早发现月华之力可以加强他对身体的掌控,从前心如死灰,即使像团空气,被人和风轻易拨弄,也不在意。
现在想留下看着世界的巨变,晒月亮就变成他的头等大事。
再不能被人碰来撞去了,虽然他们不是故意的,但士怎可轻辱!
没什么能永久存在,纪堂宽慰自己,能看到今天百姓的幸福生活也算没有遗憾了。
今夜的丝丝月华很快吸收完毕,纪堂留恋地环顾居所。
刚住进来的小姑娘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由于沙发窄小,胳膊和大腿只能蜷缩在角落,白晃晃地刺眼,衣角被她蹭地翻卷,露出小截腰肢不盈一握。
纪堂匆匆略过这处。
这些年他看多了当下人们各种露肤穿戴,却还是不能直视,非礼勿视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条。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空调显示24度,他是感知不到寒暑的,想到小姑娘清凉的穿着,明日极易伤风。
虽然只是一天,纪堂也能看出她是非常努力生活的人,生病的话岂不耽误工作。
想想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就顺手照拂一二吧。
于是纪堂把空调关了。
六月的沪市,晚上不开空调,谁能睡得着?
许圆被热醒了,看看手机,凌晨3点,空调莫名其妙关了,停电了吗?
她嘟嘟囔囔地起来查看,走到窗边,发现小区里的零星路灯还在工作,没停电啊,拿起遥控一按,空调正常运作。
果然是老小区,电压不稳,明天一定要和中介反映这个情况,许圆想道。
温度适宜,躺回沙发的她很快又睡着了。
剩下站在窗边的纪堂一脸震惊。
刚才他看到女孩起来了,为了避嫌,就站在窗边转身背对许圆。
等察觉对方走来时,避让已经来不及,许圆的呼吸刚好停在纪堂脸庞,短短几息,就让他的身形凝实许多,比近一月吸收的月华都补。
几百年来,纪堂从未与人呼吸相闻,这才知道人之生气对他还有这般益处。
所以,他可以继续看着这个世界了?!
许圆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她直觉起晚了,拿起手机一看,9点半,离打卡时间就剩半小时,急忙十分钟收拾好出门。
一路快跑到公交站,刚好看见公交车驶离,地铁又无法直达。
许圆用手机导航查了查,骑自行车去公司还能来得及。
早高峰车多人多,周围的共享单车早就没有了,顺着去公司的方向走,好不容易发现一辆,手机扫码,却显示故障车辆。
只能打车了,经济原因,许圆很少打车,为了不迟到,只好出回血。
正好有出租车经过,她抬手拦下。
一上车,没坐稳,许圆就催促司机开车。
“师傅,咱们快点啊,我马上迟到了。”
司机师傅驾龄十年加,这种要求听多了,挂挡起步:“放心,保证让你提前到。”
迅疾地起步让许圆跌坐回座位,她从来没在出租车上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推背感,瞬间对师傅的驾驶技术信心倍增。
超车加塞,引来无数骂声,惊险刺激的堪比过山车,在旁观者看来这辆车好像是飞过去的,轮胎都没挨地。
许圆怕死,不敢催了,她紧紧抓住车门顶的拉手,“师傅!注意安全!也不是那么急!”
她坐在副驾,比司机注意力还集中,一路帮司机注意路况,每一次变道拐弯时,许圆也跟着绷紧身体,浑身用劲助力,两人仿佛在巴音布鲁克比赛的赛车手与领航员。
可再天才的赛车手遇到红灯也没办法,第一个红灯还能心平气和,奇怪的是每一个路口,他们碰到的都是红灯。
没办法,许圆死心了,迟到已经是必然,放平心态,开始和司机闲聊,“师傅你开车技术太棒了,路上堵塞的和停车场一样,只有你还能不停往前蹿,真厉害,不会是退役的赛车手吧。”
司机师傅很少直面这种彩虹屁,被夸的脸上笑容不断,下车时两人交换微信,约好以后许圆要用车的话随时联系。
到达公司已经晚了十分钟,没有人责怪许圆,新媒体公司,考勤不严格,更重视产出优质内容。
但破了自己从不迟到的记录,许圆有点沮丧,“大家早啊。”
“怎么有气无力的,不是你的风格。”
说话的是刘姐,戴一副黑框眼镜,永远T恤长裤的装扮,主打上班要舒适,是公司里和许圆走得最近的人。
刘姐负责带新人,平时许圆写好的稿会先给她把关。
许圆拉开椅子坐下,“早上起晚了,手机闹钟不知道为什么没响。”
“你的手机都用了多少年了,这个款市面上现在都找不到了吧,趁它还没彻底罢工,赶紧换一个。”刘姐吐槽道。
许圆故意板起脸,义正言辞,“我和它是深刻的革/命情谊,怎么能轻言抛弃!”
刘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许圆大笑。
这个手机是考上大学后,福利院院长送给许圆的,既是奖励也是临别赠礼。
那年许圆18岁,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心里早把那当家,成年意味着离开,从此她没有家了。
“还发呆呢,今天可要交稿了。”身旁魔音响起。
冷酷的打工人心里只有工作,没有感情。
许圆叹气,打开电脑,开始为稿子发愁。
眼看下班时间慢慢逼近,虽然不感兴趣,为了完成任务,许圆还是追着热点按套路写了两篇。
刘姐看完,直言,“勉强合格,我交给领导,但大概率不会被采用。”
许圆明白,这种没有灵魂的文章,千篇一律,网上一搜一大把,以他们领导的要求,肯定不会用,刘姐说得很委婉了。
从起床开始就不顺利,许圆心情低落,急需充电,这才发现今天一直没有看到小白。
许圆的工位附近有一面大窗户,阳光充足,加上她经常投喂小白,平时小白很喜欢来这里打盹散步。
害怕它会出事,许圆到处找,最后在距离她工位最远,相当于斜对角的架子下面看到了小白。
她刚要靠近,就见小白往架子深处缩,许圆以为它卡住了,伸手想把它抱出来,却听小白发出刺耳的尖利叫声,随即跑不见了。
许圆吓了一跳,小白性格温顺,声音也是嗲嗲地,从来不会这样,现在看起来像是应激。
她想仔细看看,小白是不是生病了,却再没有找到它。
同事们几乎都走了,许圆只好把小白的情况反映给行政部门,下班回家。
今天必须回宿舍搬东西,新住处什么日常用品都没有,许圆可不舍得买新的。
宿舍里依然没人,又少了很多东西,看来今天有人回来过。
她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和背包就装满了,临走时,她回头看看住了四年的房间,感慨那句作文里用烂的话,时光易逝,日月如梭。
下次来学校,就是毕业典礼,要正式说再见了。
夏天的主旋律总是离别。
许圆带着行李坐公交回到安心小区,像小蜗牛背着沉重的壳。
门房李大爷又在听戏,她日常羡慕。
四楼的灯又没亮,哎,希望老两口能早日开始新生活。
到家,卸货!
许圆长舒一口气,从没觉得五楼这么高过。
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只兔子玩偶。
玩偶是传统卡通兔子的形象,小臂长,灰色,边角有缝补痕迹,很干净。
是来福利院做义工的姐姐送给她的,当时小小的许圆没比这只兔子高多少,她喜欢极了,给它起名方方。
因为自己是圆圆,方方听起来和自己就是一家人。
许圆走到哪抱到哪,一直陪伴她到今天。
“方方,我今天早上睡过头了,按理说,就算闹钟没响,我的生物钟也很准啊,从来没有起这么晚过,好有罪恶感……”
许圆在沙发坐下,把兔子放在对面的茶几上,促膝长谈的样子,“公交车没赶上,花钱打车还是迟到了,写不出满意的稿子,小白也不理我,我好差劲……”
越说越难过,许圆埋进方方的怀里,悄悄抹掉眼泪,“为这点事就哭,我真没用……”
从许圆进门起,纪堂就在她不远处观察,思考如何才能不唐突地吸收生气?
没想出办法,倒是发现昨天还乐呵地姑娘今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
听她从早上起床讲到爬楼梯的艰难,原来是在外面受苦了,诸事不顺,可惜纪堂虽然非人,却没有法力,并不能为她赐福除祟。
看她对没有生命的玩偶倾诉这么多话,可见平日无人诉说,难过的时候甚至找不到安慰之人,只能如此排解。
既然昨晚受了她几息恩惠,以后大概也要长期从她这获取生气,纪堂自觉应当做些回报。
他抬起兔子的胳膊从许圆头顶抚过,“莫要自厌,困厄只是一时,你的未来必定光明灿烂。”
纪堂知道许圆听不见,但这句话他发自肺腑。
许圆哭了一会儿后,心情好多了,她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头顶的触感。
就算察觉到,也只会认为是自己乱动蹭到了哪里。
今天洗澡没有歌声,被褥也没晒,晚上只能继续睡沙发。
许圆检查好手机闹钟,躺下很快睡着了。
纪堂来到她身边,想了想,将手指放在许圆鼻尖,能感觉到呼吸规律起伏,嗯,睡得很香。
但他吸收不到任何生气。
踌躇良久,纪堂撑住沙发扶手,伏低身子,缓缓靠近,直到两张脸的距离不足一指时,才有源源不断的生气透出来,被他吸收。
要不是灵体不用呼吸,纪堂一定会把自己憋死。
他全程紧紧盯着许圆,生怕她突然睁眼醒来,就算对方看不见他,他也一定会羞愧而死。
君子慎独,可他现在的行为与那些欺人于暗室的登徒子有什么区别?